對話陽明先生——讀傳習錄手記(35)

【原文】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於禽獸 、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 其亦不量其力, 果見其身之危, 莫之救以死也。」

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某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譯文】

孟子嚴厲指責楊朱、墨子是「無父無君」。其實,楊、墨也是當時的賢士。假若他們與孟子同時,也未必不被稱為賢者。墨子主張「兼愛」,是行仁過了頭;楊朱主張「為我」,是行義過了頭。他們的學說,並不是要滅天理亂綱常而眩惑天下,但是,其所產生的弊端,孟子比為禽獸 夷狄,這也就是所講的用學術來滅殺天下後世。如今,世上的學術毛病,能說是學仁太過分了嗎?能說是學義太過分了嗎?還是學不仁、不義太過分了呢?如果與洪水猛獸相比,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孟子說:「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的時代,楊墨學說充盈天下,人人推崇,不亞於今天的人推崇朱熹的觀點,其時,才孟子一人與他們爭辯。唉,真可悲!韓愈說:「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哎!若我者,更是不自量力,的確認識到了自身面臨的危險,至死也不能挽救這種局面了。正當眾人在欣喜歡悅時,我則流淚嘆息;正當世人怡然自得地同流合污時,我則獨自憂心忡忡疾首蹙額。此種情況,若非我神經錯亂喪失理智,那麼,一定是有極大的痛苦潛藏心中。此種情況,若非達到天下至仁的人,那麼,誰又能明察呢。我著寫《朱子晚年定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中,書上年代的早晚,的確有些未經考證,雖不一定都是出自晚年,但大部分是寫於晚年的。我的本意在於婉轉調停朱陸的論爭,重要的是講明聖學。我生平對於朱熹的學說奉若神明,一旦與它背道而馳,心裡的確也很難受,因此,無奈才作了《朱子晚年定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忍心與朱熹的學說相抵觸,這是我的本心!無奈之下與它抵觸,是因為道原本如此。不作直說,道就不能顯現啊!您認為我是執意要與朱熹不同,我豈敢自我欺騙?道,原本是天下公有的道;學,原本是天下公有的學,並不是朱熹可以個人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個人私有的。對天下公有的東西,只得秉公而論。所以,對於正確言論,即便與自己的不同,也對自己有益;對於錯誤言論,即便與自己的相同,也對自己有損害。對自己有益的,一定會喜歡它;對自己有害的,一定會厭惡它。那麼,我今天所講的即使與朱熹不同,未必不是他所喜歡的。「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然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我雖然沒有出息,是不肖之人,但對待朱熹豈敢用,小人之心啊!

【手記】

「道,原本是天下公有的道;學,原本是天下公有的學,並不是朱熹可以個人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個人私有的。對天下公有的東西,只得秉公而論。所以,對於正確言論,即便與自己的不同,也對自己有益;對於錯誤言論,即便與自己的相同,也對自己有損害。對自己有益的,一定會喜歡它;對自己有害的,一定會厭惡它。」

以上幾句,正氣凜然,蕩氣迴腸。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管有益無益,只是堅持公正。這一直是我想達成的境界,但是太難了。比如我曾經試過,當父母明顯錯了的時候,只要指出來,多半會是一句「你還年輕,你不懂」。當上級領導錯了的時候,如果直言不諱,多半下場不能太慘。況且,對和錯的界線,有時候是那麼模糊,很多時候也只是因為彼此間立場不同而已。所以許多人在歷經坎坷後,往往都對事情只問利弊,不問對錯,這也是社會潛意識中所推崇「成年人」的表現。

但是,就在我也快要接受這些社會潛規則時,家裡發生的大難,卻讓我重新開始反思這些認知。因為這些事情,讓我深刻地意識到,對和錯之間雖然有時候邊界線很模糊,但確實實實在在存在著不同,若只問利弊,全盤接受這個社會所謂的「規則」,那麼遲早有一天,也會因為規則的改變而翻跟頭,因為在規則開始改變時,原來的那套規則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影響,會使得自己作出「現在我做的事情仍然是正確」的判斷;一旦規則全盤變化,自然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所以我認為,對和錯的邊界也許會有左右右擺,或許會互相轉化,但是總有一個標尺來衡量,往哪頭搖擺多了都會均值回歸。

所以是否有這個標尺,真的很重要。因為真正的長大,絕非只是學會了「拿利弊來解讀周圍的一切」這麼簡單,同時還要求我們在內心堅持住這個標尺,不論外界的恐嚇、誘惑或者其他,同時還要更柔軟的適應外界、在夾縫中尋找最合適的解決方案,也許這就是「外柔內剛」的真諦。

【原文】

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瀆。然鄙說非面陳口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間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譯文】

您的諄諄教誨,反覆數百言,都是因為不理解我的格物主張。如果認識了我的主張,那麼,您所講的都可以不用辯論,也能毫無疑問。所以,我不敢再細細述說,以免累贅。但是,我的主張若不當面陳述,用紙筆一下子是很難說清楚的。哎!您對我的開導啟示,可以說是誠懇而又周詳了。鍾愛我的人,誰又能象您這樣呢?雖然我很愚蠢,怎麼能不感激佩服您呢?但是,我不敢毅然捨棄心中真切的想法來聽從您的教誨,正因為不敢辜負您的深厚,也想以此來報答您。秋後返家時,一定去拜見您,以滿足當面請教的心愿,萬望不吝賜教。

【手記】

前文提到過,「攻吾之短者是吾師」,這段體現的就比較多一些,因為縱使先生是名副其實的四家(文學家、軍事家、思想家、政治家),但是在這段文字中我們仍然能深深體會到先生的謙卑。說到這裡,我想到《易經》中有謙刮,卦象為艮下坤上(山在地下),山嶽之高,都能委身於地下,那麼知道一點東西就拿來炫耀的人又有何顏面如此做呢?所以,謙卦也是六十四卦中唯一的上吉卦。先生自己的學生曾經發出過這樣的感嘆:「先生您像高山一樣巍峨,一般人眼界都如平地一般,無法理解您」,先生卻說:「高山雖然巍峨,卻不如平地廣大,自然是難以發現」。所以,保持謙虛很重要,保持敬畏很重要,不僅是個人風度素養的需要,也能讓自己能夠時刻保持清醒,提醒自己始終無知,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原文】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譯文】

春季,有勞您自遠方繞道光臨寒舍,又不知疲倦地問辯求證,此等真情,我豈敢擔當?本來,我與幾位朋友相約,找一個安靜之所,住上十天半月,探討一下我的現點,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然而,您因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分別後,我鬱鬱寡歡,若有所失。忽然之間收到您的來信,前後數千言,讀後甚感欣慰。信中對我的過獎之處,不過是您對我的鼓勵提攜之情。其中的規勸砥礪,真切感人,是想促進我入聖賢之列。另外,又拜託崇一,讓他轉達您的殷切關懷,若不是交往親密,愛心深厚,又怎能如此?我既感激又愧疚,擔心辜負您對我的一片心意。即便這樣,我又豈敢不鞭策勉勵自己,而只在那裡感愧謙讓呢?您認為「子思、孟子、周敦頤和二程,他們無意於在千年之後遇到知音,與其讓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讓一個人真相信。道依然存在,學問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為多,一個人真信它也不為少。」這固然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但世上淺薄鄙陋之人又怎能明白這一點呢?而在我而言,其中有許多不得已而為之的現象,並不是斤斤計較於別人是否信奉它。

【手記】

這段中最打動我的一句是「道依然存在,學問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為多,一個人真信它也不為少」。拿我個人來說,我常自詡是三分之一道家,三分之一佛家,三分之一儒家,說道家是因為《道德經》是我哲學思維上的啟蒙,說佛家是因為我每日的功課中都包含念咒祈福,說儒家則是因為我信仰心學。以上的三種,佛道常為人道,心學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默默無聞。有些時候我會為心學感到委屈,心學如此博大精深、簡單易用,卻不為人知,太可惜太可惜。可是一拿來分享,很多人要不就是一時興起聽聽就算,要不就是覺得你偽君子夸夸其談,只有鮮少的人能夠稱之為知音。剛開始遇到這種情況會有氣憤,但是隨著年齡增長,開始知道人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活法,而心學的機緣說到底還是屬於有緣之人,無論是否多數人信仰心學,心學就在那裡,不增不減。所以,在明了此點之後我感到豁然開朗,因為無論是修習心學還是傳播心學,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若是遇到同好,我心快樂,遇到反對和譏笑,我也泰然,我想做的只是盡個人最大努力為心學多找一些有緣人,以圓繼承絕學的志向。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譯文】

人即天地之心。天地萬物與我原本是一體。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沒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須考慮就能知道,根本不須學習就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存在於人心之內,沒有聖賢和愚笨的區別,古今天下都是一樣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別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厭惡之心。待人若待己,愛國如愛家,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若能如此,想讓國家治理不好也辦不到。古人看到善就象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惡就象自己做了壞事;把百姓的飢餓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飢餓困苦;只要有一個人沒有安頓好,就覺得是自己把他推進了陰溝。這樣做,並不是想以此來獲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罷了。堯、舜、禹、湯等聖人,他們說的話百姓們沒有不信任的,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們做的事百姓們沒有不喜歡的,這是因為,他們所作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們的百姓和樂而滿意,即便被處死也沒有怨恨之心,百姓們獲得利益,聖人不引以為功。把這些推廣到蠻夷地區,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良知是相同的。哎!聖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簡單易行!

【手記】

這段寫的氣勢磅礴,個人覺得有兩個要點值得討論,一是先生說天地萬物與我本是一體,因此平民百姓受到的困苦,具有是非之心的君子能夠切身體會。在我理解,這種精神即所謂的「仁」,而具有「仁」之精神的人便如先生所描述的那樣:待人如己,視國如家。雖然這種精神從古至今在這個殘酷的社會貌似只是一種遙遠的幻想,但是依然有人傳承下來,他們在國之將傾時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即使最後身死卻義無反顧。這樣的人,我們都可以說出很多,遠的如于謙、岳飛,近的更是在抗日時期層出不窮,我們對這種人有一個專屬的稱謂:英雄。儘管有些人認為他們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實際上,很多時候這只是自身懦弱與膽小的一種體現,所以這些人的身死,正如毛主席說的那樣: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第二個要點是「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須考慮就能知道,根本不須學習就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先生認為良知固有,但我個人認為良知先天會有一部分,更多的是靠後天塑成,正如《湄公河行動》里的小毒販,從小便是見慣了鮮血和死亡,眼中只有權力和忠誠,他們也許有孩童的天真與純樸,但更多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無知,所以比起討論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我倒更相信人性像一塊橡皮泥,本身無善無惡,可塑性極大,但是後來接受的塑形是什麼樣,可能就變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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