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香菱
月亮與黑夜相聯繫,它隨著是我們這個星球上的自轉節律周期,不斷地陰晴圓缺,這種變化卻又有一定的規律可循,似乎也迎合著我們這個星球上看似變換莫測,實則和諧共存的生態系統。月光區別於太陽的熱烈和兇猛,是平靜而溫和,不具有侵略性的,在月光柔和的安慰之下,我們似乎可以有時間從白日的喧囂和爭鬥中安靜下來,平和地反思自己的生活,甚至是一些更高遠深刻的事情。
月亮也是紅樓夢的起處,我在這裡下個斷言,它一定也是紅樓夢的歸處。紅樓這場大夢,起於甄士隱與賈雨村在月下設宴,賈雨村作出「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樣的驚人詩句,這句詩被甄士隱給予極高評價,因為它的境界實際上已經超越了世俗所限,而進入了更高的層次當中。在寧靜的月色之下,人的心可以沉靜下來,甚至超越個體的局限性,想到人類的共同命運和同在性。就像紅樓夢的作者,在描寫各色人等的嬉笑怒罵之時,也是在用這種淡然卻透徹的心態揮墨而就。
月亮更暗含了紅樓夢一書的精神主旨,紅樓夢裡暗含的審美情趣,也就是賈母欣賞的,清靜悠遠的風格,恰好和月夜的氣質完全相符。 而作者也給出了多個方面的暗示。紅樓夢中,許多重要的情節都發生在八月十五中秋節附近,或者是某個月的十五,也就是月圓之夜。
甄士隱(真事隱)和賈雨村(假語存)結交於八月十五,甄英蓮(真應憐)被拐是來年的正月十五,而甄士隱家裡起火,則是這一年的三月十五。秦可卿病發於八月十五晚上遊玩之後,而賈府開頭第一件大事,王妃省親,也是正月十五,王熙鳳接尤二姐入賈府也是個十五。 此外寧榮國府每年的中秋元宵夜宴,也是作者筆墨的重中之重,八十回靠後的祠堂靈異事件和聯句成箴也發生在中秋之夜。芳官等出家也在八月十五。當然,十五齣現最密集的地方,還是開局和香菱相關的情節。這樣的安排顯然不是偶然的,是作者在向讀者暗示,英蓮——香菱——秋菱這個人物設定的背後實質所在。如果你領悟了作者的暗示,那麼對後半部的情節其實就已經大半瞭然了。八月十五的月夜,既是紅樓夢的開篇,也一定會是紅樓夢結局的所在。
在我前面對寶釵,鳳姐前世來源的考證中,已經提到了紅樓夢的設定,是紅樓夢裡這一班年齡相近的年輕男女中,許多都是仙界的情鬼投胎,要度世歷劫的。從一僧一道的反應來看,香菱也無疑是其中之一,那麼香菱的前世究竟是什麼呢。
而香菱是紅樓夢裡除了寶玉寶釵之外,另一個明確說明,有「胎裡帶來的」特徵的人。而她從胎裡帶來的,是眉心的一顆胭脂痣。這顆眉心痣的含義又是什麼呢?首先,眉心痣在很多神仙的畫像里都有,它的功能是「第三隻眼」,這第三隻眼又被稱為「天目」, 在古人的世界觀里,開天目是修仙得道的重要一步,是獲得超於常人的感知能力的必要手段,甚至神仙也需要經過修行才能得到。而修行天目的主要手段是觀日月,從日月當中汲取能量,特別是月亮,佛教管天目叫「月輪」。
香菱這從胎裡帶來的,正好在眉心中央的胭脂痣,這個位置肯定不是作者隨意安排的,它大約有兩個暗示,一個是香菱是開了天目的神仙之屬,二是她這個「胎裡帶來的」「月輪」能量來自日月,特別是月亮。
關於月神的信仰,是中華民族乃至東亞和美洲的黃種人環太平洋文明圈文化的共同古老信仰。在嫦娥這個名字出現之前,月神就是一個屬於不折不扣的女性神,掌管萬物的化育繁殖,女性的紡織綉工,愛與美。拜月乞巧的習俗,不僅在東亞的閨閣小姐,也在瑪雅的天真少女之中代代相傳。
月神的身旁,還總有一隻兔子,大概因為古代人類觀察到,兔子會在繁殖季節來到的時候,在月亮之下互相追逐吧,小兔子遂成為月亮女神喜愛的寵物。
月神後來的名字,就從常儀變成了嫦娥。 在真實的歷史中,嫦娥應該是一個部落首領后羿的妻子,后羿反抗中央政權(射日)失敗後被處死,嫦娥在混亂之中不知所蹤,成為當時民眾難以忘懷的政治人物。就像同樣古老的端午祭祀後來被歸給屈原一樣,嫦娥奔月的故事流傳開之後,月神的形象也就有了更具體的依託,隨著人類對政治的關注而被歸給了具體的人。
同時,從一個專屬於女性世界的庇護神,嫦娥開始變得更符合男性的心理需求,這也說明隨著男權文明的崛起,月神的大眾形象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逐漸成為「男人心中的女人」形象。
首先,嫦娥成為了女性美的代表,對女性美貌的形容常用「如嫦娥下凡」來比喻。而香菱有多美呢,紅樓夢中其實沒有直接的正面描寫,只寫過她的相貌氣質和秦可卿類似,而秦可卿,我之後還會提到,在紅樓夢中同樣處於神仙的位格。同時,香菱一上人口市場,就被一個中產之家的同性戀馮淵男子看上,並為她改變了性向,同時也被皇商之家的薛大公子看上,並且為了爭搶她不惜打死了馮淵,惹上人命官司。那麼她美貌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大約是能和希臘海倫齊名的地步罷。可見香菱的容貌,確實是可以配的上她月神轉世的身份的。
同時,嫦娥的形象成為了在清冷孤獨之中懷念丈夫的怨婦的象徵。人們提起嫦娥,總是會聯想到她一個人多麼孤獨,多麼思念丈夫。而紅樓夢裡面的香菱,也經常和「並蒂花」「想漢子」聯繫起來。
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豆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
麝月一擲個十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當然,最能說明香菱和月亮的聯繫的,不僅是她早年的經歷,容貌,和判詞箴語。更重要的是她和黛玉學詩時做的幾首詠月的詩,特別是最後一首。這最後一首詩是香菱在廢寢忘食、苦思良久以後才詠成的。
我們來看香菱學詩的歷程,香菱做的第一首,第二首詠月詩,評價都不很高,這兩首詩是這樣的。
第一首詩: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這首詩被黛玉評價為,用詞不夠好,於是香菱推敲良久之後,又有了第二首。
第二首詩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這首詩的用詞在我們現代人看來,已經相當優美了。可是寶釵的評價是,完全跑題了,不是詠月而是詠月色,簡直是在「胡說」。於是香菱又開始冥思苦想,茶飯不思,直到晚上。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卧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眾人評價很高,但是作者寫到這裡就打住了,沒有提寶釵黛玉的看法。不過這首詩既然全部是香菱在夢中得到的,而在紅樓夢這個大夢中的夢中之夢,按我們的考證,必然傳遞了作者想傳遞的某個真相。所以這首詩真正想表達的內容,是值得思考一下的。
我們不妨看看,這首詩和前兩首詩最大的區別在哪裡。
首先,這第三首詩里出現了三個「自」,」影自娟娟魄自寒「,和「自問」。那麼自問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來解讀一下最後一句,如果查閱資料的話,就會發現「博得」的意思是「努力成為」,所以這最後一句詩的意思翻譯出來是:如果我成了嫦娥的話,我會問自己,為什麼不讓(我們)永遠團圓呢?。
如果以這句話為起點,再來讀這第三首詩,就會發現,這第三首詩和前兩首最大的不同之處不在於用詞和想像,而在於角度!前兩首詩都是從一個在地球上的人觀察月亮時的感受來寫的,而在第三首詩里,香菱完全是從月亮的自述和所見所聞來寫的!
第一句,是月亮說,我的精魂和風姿是難以掩蓋的,我的影子是娟娟倩影,魂魄則是寒冷如冰。
第二句是月亮看到的,大地上的廣闊的景象:夜晚洗衣服的人們一起敲砧,反射的白光連綿千里,我才把臉別過去一半,早晨就到了,雄雞開始此起彼伏地打鳴。
第三句是月亮看到和感受到的一些細節:在秋天遼闊的江面上,披著綠蓑衣的遊子,在船上悵然地聽著笛聲,思念著某人;而在另一個時空里,這個紅妝女子在高樓上倚著欄杆看著夜空,同樣思念著她。
第三首詩最後一句更是說,(如果)自己就是月神嫦娥,在看到這麼多互相思念的人之後,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會問自己,(上天)為什麼不讓我們永遠團圓呢?
所以,香菱在苦思詠月詩的過程中,最後終於在夢中找回了自己前世作為月神的記憶,才有了這最後一首完全從月亮角度出發的詩。
作為月神轉世的香菱,常被眾人笑話為呆傻,因為她經常是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而出神,又似乎是傻傻的,對自己悲慘的身世和人生,以及浮現在前面的悲劇命運毫無知覺一樣。當然,香菱並不傻,只是她內心深處,有一種感覺,告訴她她其實不屬於此世,而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像皎潔月光一般觀察他人的掙扎與自己的命運而已。因此,無論是在拐子毒手下求生還是在薛蟠淫威之下苟活,她都是坦然對之,不哀不怨,無論身在何處,都能賞美景,品人生百態,一如月亮在夜空中淡淡地欣賞著人間諸景一般。
而這月神在這一世的歷程中,名字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從蓮花到散發香味的菱花,再到秋天的菱角,這都是水塘中月下盛開,香氣四溢的花果,也象徵著她走完人世的過程。
更有趣的是,最後主宰香菱悲劇命運的兩個女性,夏金桂和寶蟾,名字也和月神嫦娥有很大關係。
先看夏金桂:
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得另換一名,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
傳說月宮裡是有棵桂樹,是愛慕嫦娥的吳剛砍也砍不完的。所以這桂樹和嫦娥的關係不可能好。金桂把桂花改為嫦娥花,在作者來看,不是喻自己是嫦娥,而是比喻她是嫦娥旁邊那朵花。金桂一到薛家,就意味著香菱回到月亮上的日子近了,所以香菱成了秋菱。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介面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你可要死!你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說:「一時順了嘴,奶奶別計較。」
按漢代流行的陰陽五行觀念,月亮乃陰之精,月里的蟾蜍乃陰中之陽,月亮之所以由圓而缺,皆因蟾蜍所食。故《淮南子》曰:「月照天下,食於詹諸(蟾蜍)。」許慎的《說文》也認為:「詹諸,月中蛤蟆,食月。」所以古人常稱月亮為蟾、蟾宮等。
所以月中的蛤蟆是不停吃月亮的,在人世中寶蟾也終將要把香菱害死。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頭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
「蟠」就是番蟲,「寶蟾」則是蛤蟆,蟲子和蛤蟆對上了眼,也是有趣。
最後再看一下,王道士胡謅妒婦方裡面的比喻:
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說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寶玉道:「什麼湯?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搪,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葯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為了治療女人的嫉妒,王道士開了個「秋梨方」,死了就見效了,所以英蓮——香菱——秋菱的結局就是秋天與這個世界分離,只有死亡才能遠離這一切塵世的喧囂,香菱的魂魄終歸會回到她的故鄉——月亮上去。她的死期,不用多說,當然又是一個十五的月圓之夜。
香菱對自己身處的悲劇,雖然完全洞徹,但又有一種割裂的淡然、甚至是保持距離默默欣賞的態度。無論外界如何變遷,她超然的心態和高冷的靈魂永遠不會改變。和她前世月亮夜夜冷眼觀察人間的態度並無二致。這大概是作者心目中,聰明智慧的人類在這個悲哀的世界中能夠擁有的,最為高明的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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