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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的臨終(練習作)

我又看了看手機上的日曆,似乎夏天隨時都應該結束了,雖然外面的溫度比之前又高了不少。太陽白花花的,南方的空氣過分的熱度和水分讓人喘不過氣來,我不斷地呼吸著這讓人有些絕望的潮熱,胸脯吃力地一起一伏。心裡卻又不斷地安慰著自己,或許今夜過了就涼快了,夏天就要結束了。

我在傍晚坐上回家列車的時候,窗外的光線還很敞亮,太陽還沒有落山。遠遠地望去,橙紅橙紅的,可以隱約窺測到它白天是如何打了雞血般得滾燙。可能是窗戶的玻璃並不幹凈,晚霞看起來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絢爛,反而有些霧蒙蒙的。要是我還在讀高中,我還能夠想出來「所有的雲彩都鑲嵌上了金邊」這種看起來不錯的表達。那個時候的我似乎如同夸父一樣,自身一無所有,卻唯獨對太陽有著莫名的渴望,總覺得需要陽光才能讓我沸騰起來才行。如今的我已經工作了三年,生活重複而無聊,看起來就像不斷做著往複運動的第一代永動機。看到眼前這還算漂亮的景色,就連太陽像個大火球這樣入門的修辭也懶得去應付了。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上周母親告訴我搬家的事情已經都安排的妥當,問我還有什麼需要處理的事情。父母在十年前為了我而搬遷到那個當時看來極其陌生的城市,又終於決定在十年後的今天離開。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回去一趟。雖然說該囑咐的事情都已經囑咐過,但此時回去,總也不是什麼壞事。

列車上開了空調,但空氣並不好,吹進來的冷氣總能夾雜著一些鐵鏽的味道,有點腥腥的。我直直地躺在我的位置上,思考著搬家還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外面的光線越來越暗,列車的慘白的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轉過臉,把頭往被子里一紮,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概就是十年前的九月,我隨父母搬家,真正地闖入到一個嶄新的世界裡。在記憶中似乎那已經算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我可以說對那裡的每一個地方都了如指掌,彷彿我從小便是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沈揚帆的時候,她就坐在我的旁邊,看起來瘦瘦的,和我差不多高,皮膚的顏色就和被雨水沖刷過的小麥一樣。穿了一件窄肩的短袖,下半身穿著印著小花的裙子。她一坐下就開始聽老師講話,並沒與和我搭話的意思。

沈揚帆便這樣成了我的同桌,高中三年都沒有改變。如果把認識沈揚帆當做這十年的起始點來看的話,那麼與其說她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不如說她在我必須做出改變的時候出現了。

至少在認識她之前,我大概屬於及其讓人頭疼的孩子。別的父母甚至不太願意讓他們的孩子和我一起玩。我總是忘記完成作業,或者說根本不願意去寫。每天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假裝告訴父母今天沒有什麼作業,或者摸魚,只把作業完成很小的一部分做做樣子。第二天早晨再用同樣拙劣的謊言來掩飾自己的錯誤從而避免老師的懲罰。但這並沒有什麼用,家長仍然會在上班時間接到老師的電話。他們談話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陽光透過窗子打在地上,我一邊玩弄著手指,一邊看著地板上反射的光,以此來打發著無聊的時間。再長大一點的時候,我開始偷家裡的錢,因為我學會了打撞球和上網。花花綠綠的球掉入網袋的時候,總能夠感到即時的歡喜。後來又在網吧和別的人打架,家裡出了一筆醫藥費,那個孩子被我扯裂了嘴,以至於後來去上網的時候還能看到事故發生時濺在鍵盤上的血斑。我的手指被劃破,留下一道淺淺的疤。

至於我為什麼會變成後來的樣子,一個與之前完全不一樣的樣子,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如果硬要說點什麼的話,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大可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的斑斑劣跡埋到讓人看不見的地方。

我就是這麼上了高中,我開始按時完成作業,我學會了老老實實聽課,學會了尊重每一個科目的老師。為了和老師搞好關係,有時候還會耍一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比如拿已經非常清楚題目再去向老師討教,不管怎麼說,我已經開始像一個所謂的好學生了。父母也不在為我頭疼,許多老師都很喜歡我,甚至在有時候我還能感到一些「未來握在手中」的錯覺。到後來我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未來。之前以為的希望,其實並不存在,以為有希望,實際上才是最可怕的。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了解沈揚帆的。她是單親家庭,母親在她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她和她的父親。一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說為什麼,後來我從背的同學那裡知道似乎是她媽媽愛上了一個已經結婚的男人,事情鬧出來以後,整個鎮子上鬧得沸沸揚揚,男的覺得無臉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便離開去了外地,和他一起走的,還有沈揚帆的母親。

我本來並不打算向她求證這件光是離開本身就已經足夠讓人難過的事情。但我的好奇心和小聰明又出來作祟,她也並沒有指出那些傳言有什麼錯誤。她的家裡只有父親和奶奶,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很久。她說的時候很平靜,好像這些事情都只是發生在報紙上的新聞而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為自己的愚蠢和冒昧道歉的話,我想努力地表現出自己和其他同學的不同,希望自己能夠是那個可以被她特殊對待的那一個,最後還是以自己的惱火收場,自己是在是太差勁了,差勁地和其他的同學沒什麼兩樣。

不過,我們還是彼此友好地交往著,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像與她進行更多的接觸。在了解到沈揚帆的作息時間和上學路線後,我總會在早晨繞過一個街區,在她上學的必經之路上碰碰運氣。夏天的早晨總讓人覺得愉悅。在街角樹蔭下等她來的時候,我會看地面上自己被太陽拉的常常的影子,就和幾年前我在老師辦公室挨罵時做的事情一樣。等洒水車的音樂飄過耳朵,路面被陽光照得亮晶晶的時候,沈揚帆大概就會出現了。這個時候我只需要說上一句真巧,又遇見你了。然後就可以和她走上很長的一段路。

我喜歡走在她稍微偏後一點點的位置,天氣暖和一些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她穿的蕾絲邊的小裙子。有時候她剛剛洗過頭,頭髮披在肩上很可愛,我能聞到她洗髮水的香味。每天我都會碰碰運氣,運氣好的話,一周可以碰到三四次。她似乎對這樣已經不能說是巧合的相遇沒有什麼迴避的打算,我卻也看不到什麼更進一步的苗頭。

甚至,我在心裡並不清楚自己對沈揚帆的感覺的。每天早晨在街口的等待也絕非是僅僅想和她多說幾句話那樣簡單。對我來說,她更像是一個我從未遇到過的謎團。

我試圖一點一點靠近她,她也從未迴避,但也從未做過太多的回應。我們的關係看起來越來越好。共享著所有的文具,手機,以及一切可以分享的東西。甚至到後來,就連每個月的生活費,我們都放在了一起來規劃。只是我在每次想要試探她的態度的時候,她總會用一些巧妙而狡黠的方式避開。我知道她有意為之。便也沒有再繼續下去。

我不知道她在抗拒或者害怕著什麼,只是這樣曖昧而不穩定的態度實在是讓人惱火。以至於在後來我決定和一個低年級的女生談戀愛的時候她仍然是這樣不溫不火的態度。在那之後,我們還保持著這種看似曖昧的關係,共享著彼此的生活費。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我和沈揚帆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除了在學校,我們幾乎沒有什麼別的時間,偶爾的簡訊息也只是在詢問學校安排和作業的具體問題。我又有多了解她呢,除了她的作息時間,我連她想要上的大學都問不清楚。我又和她講過多少關於我的事情呢,她連我手上為什麼有疤痕也沒有問過。

和學妹分手之後,我和沈揚帆的關係也沒有發生任何的波瀾。我已經高三了,我比以往變得更努力。雖然許多的努力都只是看上去而已,熬夜學習並不能讓我抓住一些自己以為存在的東西,清晨等沈揚帆的時候我不再有精力去看自己的影子,甚至有好幾次,洒水車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睡著了。和她的搭話也不再專註,在隨時都渴望睡眠的時候,多一點點的刻意都覺得要耗費身體所有力氣。

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再想自己和沈揚帆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這是我最為貪婪的一年。貪婪著這曖昧默契又若即若離的態度,貪婪著她的花邊小裙子,貪婪著整日整夜的陽光,貪婪著自己以為的一切。我不再試圖了解她。自從我來到這個地方,我就已經不是能夠在網吧撕裂別人嘴角的那個毫無顧忌的人了。我每天都變得謹慎而努力。唯有和她走路時,我才會肆無忌憚地在背後打量著她,聞她頭髮上洗髮水的味道。

如今我已經很難相信這樣的關係會出現在我自己的身上。現在的我更像是生活在真空里。我似乎已經在她身上花光了自己對某些事物僅剩的幻想。

我和她在高考之前最後的簡訊也仍是關於某個具體的問題。我們甚至連祝你好運這樣的話都沒有發。仔細回想起來,我們共享著彼此的生活費,卻沒有在一起看過一次電影。我們彼此熟悉對方手機上的每一個app的位置,卻仍然沒有留下過一張畢業照之外的合照。

我和她最後一次相見是在大學畢業前,正好她的生日趕上放假,當年穿花邊裙子的女孩子越來越漂亮了。她喝了不少酒,臉上紅彤彤的,眼鏡也因此變得亮晶晶的,讓我想起來清晨洒水車經過後的公路,也是一閃一閃的。

再以後,沈揚帆再也沒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對她的大部分回憶,都是她坐在我旁邊,外面的陽光照到她的頭髮上,在桌子上映出影影綽綽的光影。

在如今,陽光對已經不再是我渴望的東西。每天太陽光照進我的眼睛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有些刺眼。

十年前的夏天,我看到沈揚帆坐在了我的旁邊,看起來瘦瘦的,和我差不多高,皮膚的顏色就和被雨水沖刷過的小麥一樣。穿了一件窄肩的短袖,下半身穿著印著小花的裙子。她一坐下就開始聽老師講話,並沒與和我搭話的意思。我和沈揚帆是生活在不同平面上的曲線,從一開始,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十年前的回憶對我來說已經太遙遠了,我就要回去,然後離開那個無論何時陽光都很充沛的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窗外已經黑漆漆的了,我正在往那個城市趕,不知不覺已經下起了雨。窗戶上已經有了一些明顯的細線,遠處的燈光照過來,依然是亮晶晶的。夜裡的空氣要好很多,空氣也沒有之前的燥熱,夏天就要結束了。

2017.6

(練習作/虛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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