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說話之道 | 賈母發威：姜還是老的辣

《紅樓夢》里最會說話的要數王熙鳳，對此早有公論，我就不再畫蛇添足了，不妨說說賈氏企業的最高領導——賈母。

用劉姥姥的話說，賈母「生來是享福的」，她的晚年生活不過是看戲、聽曲、玩笑、作樂，似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生活就是由一個個不起眼的小事組成的，在小事中足以窺見賈母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

比如在第三十八回， 賈母攜眾游大觀園，被王熙鳳的玩笑話逗得「都笑軟了」，連王夫人都說是因為老太太喜歡她，才慣得「越發無理了」。賈母笑著回答：

「我喜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叫他從神兒似的做什麼。」

可見，在賈母看來，家庭人倫只要不違反原則——知「高低」，懂「禮體」，盡可以活潑一些。這體現了賈母既能把握住原則，又不失靈活的家長風範，和既維護了尊嚴，又不被尊嚴所束縛的管理藝術。脂硯齋硃批一針見血的指出：「此似無禮而禮法井井」。

又如第四十回，賈母要用「軟煙羅」給瀟湘館糊窗戶，順便給眾人科普了這款連見多識廣的王熙鳳也沒見過的、「比你們年紀還大」的面料，說是「如今上用的庫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可見其珍貴。

即便如此，賈母當即分派了這批軟煙羅的用處，銀紅色的糊窗戶，若有青色的，「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掛。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

不同於一般老年人喜歡攢東西、壓箱底的嗜好，賈母主張物盡其用，否則「白收著霉壞了」豈不可惜。而且，當劉姥姥心疼這麼好的紗恨不能拿來做衣服，糊窗戶可惜時，賈母毫不猶豫地指出它「做衣裳不好看」，只有糊在窗戶上，或做成帳子，才能悠然顯出煙霞雲霧般的柔美。一件物品再珍貴，也只有在被合理使用時才能體現出它的價值。

賈母身處富貴之家，卻並非視錢財為生命的吝嗇鬼，她懂得充分享受已有的物質財富。美好的生活需要的並不是金山銀山，而是獨具慧眼的情趣和瀟洒大方的氣度。

再如，劉姥姥是王熙鳳「連影兒都不知道」的窮親戚，賈母卻主動提出請她來說說話，見面稱呼「老親家」，絲毫沒有身居高位的架子。在被劉姥姥恭維好福氣時，甚至自嘲「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這種豁達大度，謙虛平和的人生態度大概是她在家族衰敗的一片頹勢中，依然能樂呵呵的安享晚年的法寶吧。

以上所見，都是賈母作為「老壽星」慈眉善目的一面，她輕易不動怒，可一旦動氣怒來，殺傷力也是不容小覷的。

就拿第三十三回來說，寶玉遭父親毒打，王夫人和賈母先後趕來勸阻，從她們的話語中，不難對比出水平的高下。

王夫人先從孝道入手，說打死寶玉事小，要是因此把老太太氣壞了，豈不事大。誰知這一勸更激起了賈政的怒氣，養兒不肖已是大錯，如今連管教他一番都不能，還不如趁早勒死，以絕將來之大患。

王夫人又哭著說，自己已年近五十，只有這一個孽障，若要沒了這唯一的依靠，還不如現在就死的好，遂要挾賈政「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這一番感情脅迫倒是緩和了事態，賈政無力再掙，雖然「淚如雨下」，卻是出於對現實的無奈之感，心裡的氣卻絲毫沒有消，更不認為自己管教兒子有什麼不對。

接著聽聞賈母來了，賈政趕忙迎出去，賠笑說，母親何必大熱天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政兒去吩咐」。賈母則厲聲回應說：「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到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吩咐誰去！」

賈母出場，第一句話就掐滅了賈政的氣焰，更摧毀了他為管教兒子，自以為堅不可摧的理由：管教兒子是為孝順，而自己在母親心中原來也是不肖子孫，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麼借口去指責兒子的呢？賈政一聽這話，連忙跪下了，解釋說自己教訓兒子為的是光宗耀祖，而且「母親這話，我作兒的如何禁得起！」

誰知這話立即被賈母反咬一口：「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嚇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對母親的反問，賈政束手無策，只得討饒，保證以後再不打兒子了。

賈母第二句話過後，賈政開始認錯，眼前這件打兒子的事情似乎得到解決。但賈政的初步服軟，大約只是怕母親生氣，口頭表示順從而已，並不是真心悔過。

這當然瞞不過賈母，她冷笑著說：「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就命人準備車馬，要立即和王夫人、寶玉回南京去。

賈母的第三句話，不失時機地把賈政的問題上綱上線，使他再無反駁的餘地。因為在家族禮法佔統治地位的社會，如果兒子的痛不足以警示父親的話，那麼嫌棄母親，不孝順的這頂帽子一扣，賈政再無還手之力了。

緊接著，賈母拋出第四句話，鞏固打擊效果，她勸王夫人：「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到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

一番話字字直戳賈政心窩，賈政連忙哭著說母親使他「無立足之地！」，再也不能辯解，只剩「苦苦叩求認罪」的份了。

賈母對兒子的訓斥，四句話，句句誅心，賈政的「認罪」，不僅是迫於母親的權威，更是出於心底里的悔過。看到這，我是很同情賈政的，與寶玉的皮肉之苦相比，他遭受的誅心之痛並不算輕。

從賈母對這一突發事件的處理方式來看，她的處事手段和說話藝術並不在王熙鳳之下，可謂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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