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守規矩」的日本鄉下人

Saki是我在日本認識的朋友,有良好的學習背景和海外工作經驗,會3.4種語言,現在卻在日本一個不知名的叫做津和野(Tsuwano)的小地方工作。她參與的一個項目是把大城市裡的高端人才往鄉鎮輸送。

剛來津和野的第一天,我和Saki一起吃飯,席間,我沒有使用公筷夾菜,而是用自己的筷子。Saki提醒我,在日本,一群人吃飯的時候,如果有長輩,出於尊敬和禮貌,在沒有公筷的情況下,晚輩會把自己的筷子倒過來夾菜。然後,她善意地補充了一句,我們年輕人自己吃飯的話,而且只有兩個人,就無所謂啦。

Saki的話讓我為自己的不注意感到一絲尷尬。事實上,在日本我時時刻刻想要保持警惕,以免陷入不自知的失禮。另外一個例子是有一次坐地鐵,車廂里特別擠,有人下車的時候擠了我一下,突然,我意識到除了自己之外,周圍所有人都沒有背著書包,他們或者把書包放在地上,或者夾在腋下,或者拎在手裡。於是轉念一想,背著包好像確實更不可控,更容易撞到別人,不知道這是不是日本人坐地鐵的規矩,總之我是悄悄地書包拿了下來,放在了兩腿之間。

從我有限的觀察經驗看來,日本人特別守規矩,好像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抽象的區域,這個區域因身份而定,可以是年齡的身份,可以是工作的身份,可以是性別的身份……這些身份分別有對應的界限,在邊界之內的事情日本人會盡職盡責地做好,職責分明,長幼有序;在邊界之外的事情呢就不會僭越,更不會冒犯到其他人,這種情況下往往是跟著前面的人做就好了。

下面是我親身經歷的兩個例證:

1)

東京的扶梯靠左站的,大阪的扶梯是靠右站的。上面這張圖是我從大阪的新幹線出來之後,出火車站時拍的照片。照片里,向上的人是往右站的,向下的人是往左站的。唯一的解釋是他們都跟著前面的人站。

2)

我去參觀一個博物館,進館之前前面已經有一個人了,我是第二個進去的人,等我進去之後,後面又來了兩個人。而上面這張照片就是我出來時拍的照片。其中白色的鞋子是我的,我沒有跟著第一個人的順序擺放,結果後面的人都跟著我的順序再擺放。

「哈哈,你們日本人比較守規矩」-我回復Saki。

「在中國的飯桌上也有相同的規矩嗎?」-她反問。

「有是有的,但是平時一般人好像不太在意」我回應道,同時在思考如何給自己的失禮找一些借口:

「在中國,守規矩有時候是一件矛盾的事情。也許你們日本有持久的文化傳統,而且很多規矩合理有效,所以讓人對『規矩』以及制定規矩的人更多地感到習慣和信任,但是在中國,我們的文化傳統被文革破壞的比較嚴重,同時當下的一些規矩很奇怪,制定規矩的人也很奇怪,需要遵守的人也會犯迷糊。」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對「規矩」本身也會有一些複雜的心理,於是,「要不要守規矩」也就因此成了一個我非常想要思考的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社群,族群,甚至小到個人都有自己的規矩,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但是,大多數「規矩」的制定卻是由這個群體里的「少數長輩」制定的。一方面可能他們更有經驗,另外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們更有資源。通過對社會資源的壟斷,「少數長輩」們作為代表制定整個群體的價值取向,告訴晚輩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們應該怎麼走才能變成像「我們」一樣。年輕人呢,為了繼承下現有的社會資源,就要跟著長輩的規矩來生活。

規矩(或者由這裡開始,下面可以用「律法」這個詞來代替)是一種群體作用於個人的經驗,它的制定,是為了讓整個群體變得更好。但是,事實上,規矩是由「少數長輩」作為代表制定的,這時,我們就需要用時間來檢驗這些規矩是否正確,它們的制定到底是出於這些「少數長輩」的個人原因,還是從整個群體出發而做的考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是一種規矩,存在了幾千年的歷史,幫助人們更好地交換物資,促進了群體的發展,成了人們潛移默化的常識;相比之下,「計劃生育」也是一種規矩,在中國存在了30多年便草草收場。

每一種身份,都有與其對應的規矩。作為一個自然人有自然人的規矩,作為一個社會人有社會人的規矩,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規矩,學生有學生的規矩,做父母有做父母的規矩,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規矩,日本人有日本人的規矩。這些規矩就像是一份產品說明書,可以幫助每個人更好地使用某種身份並且融入對應的生活。當每個人作為群體的一部分時,「規矩」可以使得整個群體發展得更和諧。

但是,每個人對於身份的選擇有時卻不那麼自由這就意味著,在一些時候,我們必須要、不得不遵守某些規矩。

這讓我想起了《黑客帝國》裡面的一個設定:人形電池。相傳在最後一次人類和機器的世界大戰中,為了杜絕機器的太陽能來源,人類污染環境,遮蔽了天空。但是因為環境的影響,人類自身也很難生存,於是人類最終和機器達成了和解,生活在機器的培養皿里,為機器提供生物能源;同時,機器創造出了「Matrix」這個系統,給人類提供一個只用思考就可以模擬生存的空間。

在故事裡,作為人類,他們一出身的身份就是機器的電池,他們的規矩就是生活在培養皿裡面——作為人類群體的一部分——給機器提供能源,同時擁有在模擬空間生活的權利。而我們現實生活里的整個社會,誰又能說,不是這樣一個需要靠所有「社會人」守規矩而運轉的「大機器」呢?

可是,在故事裡,最終有一群人起身反抗機器。我想他們反對的不是作為一個電池而必須遵守的規矩,而是反對作為個人,只能成為電池這樣一個選擇。這是一種對身份的選擇權的爭取。

不安分似乎一直都作為一個元素存在在整個人類的基因裡面。他們不願去接受默認的安排,想發揮更多的創造,爭取更大的自由。這也是為什麼即使在成熟穩健的社會裡面,仍然有人會革新,會創業。因為他們想要脫離那個大群體,而去選擇屬於自己的身份。

於是,我突然意識到眼前日本這叫做津和野的小鄉鎮,這裡有不少來自大城市的高學歷的年輕人,他們其實也不是很「守規矩」。也許他們並不是反對那套讓整個日本社會和諧運轉的制度,可能更多地是反對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城市人」的身份。於是他們從大城市的軌道里掙脫出來,來到小村鎮,務農,烹飪,開咖啡館,辦文化活動和音樂派對……在一個更偏棲但是卻更大的空間里去明晰自己的身份,然後創造屬於自己的規矩。

附上一些村鎮的照片:

最後附上一個無數次打動我的不守規矩的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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