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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 第三章

上一章:《證詞》第二章 - 顧嘉音的文章 - 知乎專欄

有人在診斷室外敲門,很輕的幾下,之後就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顧大夫,你還沒走吧?」

屋裡的談話暫停了一下。嘉音瞅了瞅門縫:「小唐?」

護士唐真推開了門,掃了一眼屋裡的人,對嘉音說:「你的電話。」

「我,我現在脫不開身吶。」

「是學校的先生,說是你兒子的事。」

嘉音有些為難,又去瞧曉白,曉白不說話,只推了推眼鏡,俞文便說:「顧大夫你去吧,沒關係。我們等你。」

嘉音抱歉地說:「我速去速回,速去速回。」他這樣說話的時候,胸腔里那種哮喘似的雜音就更明顯了。

唐真目送他出去,自己也要走,忽然瞥見曉白公文包上「市黨部」的標徽:「你們是調查日寇罪行的?——前幾天也有人聯繫我。」

俞文打量她,三十來歲,五官是秀麗的,眉目清爽有英氣,但因為長年熬夜,臉色有些暗沉。「我聽顧大夫叫你『小唐』,你是唐真,對不對?之前就是我給你打的電話,約了明晚在這裡。」

唐真一笑:「這麼巧。」

俞文見她笑,自己也微微一笑:「醫界的調查缺人手,我們最近在這邊幫忙,走訪的證人常常在同一處的。」

唐真點點頭:「那說好了,明晚7點在值班室,你們找得到吧?」忽然又想到什麼,問:「明天***我能帶個人么?」

「什麼人?」

「我以前的同鄉,也是證人。」

「證人?」曉白來了興趣:「是什麼事?寫舉報信沒有?」

「交了好幾封,也沒人聯繫她。」

俞文說:「也許過一陣子就到她了。我們收到的信件太多,一直在整理著。」

唐真說:「她不識字,托我寫,我寫完以後跟自己那封一同交的。她前前後後還托別人寫過好些,怎麼也該輪到了。」

俞文思索了一下,問:「她是給什麼事作證?」

「她孩子給飛機炸死了。」

「飛機?是城陷之前?」

「是。」

俞文明白了,這件事應當是被排到次要的位置了——畢竟他們是在為日軍佔領後的大屠殺搜集證詞啊。這話他不知道怎樣開口,曉白倒是直截了當:「我看一時半會是輪不到她了。」

「輪不到?」唐真覺得奇怪:「怎麼叫輪不到?」

曉白問她:「她的孩子是在哪裡被炸的?醫院?學校?自己家?」

「街上,最高法院那裡。」

「所以我說輪不到她。」

唐真一皺眉:「這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若是醫院學校,還能告日軍襲擊民用設施。現在既是開戰時炸死的,又在大街上,這怎麼算?」

「炸死不算殺人?」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可我們要定大屠殺的罪——你知道什麼叫屠殺?」

「你知道?」

「唐小姐,我畢竟是學法律出身,我總比你懂得怎麼樣的證據才算得有力。」

俞文無法容忍這樣的對話了,打斷道:「唐小姐,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的這位朋友,她若願意就來,我們先錄你的證詞,錄完了要是還有時間,就同她談一談。我想,無論法庭能不能定罪,我們多搜集一些證據總是好的。」

唐真說:「這才叫說話。那我真就帶上她了。另外,我不是什麼唐小姐。我早就成家了。」瞥了江曉白一眼,轉身走了。

顧嘉音回來的時候,眉目間有些陰雲,俞文問他:「怎麼了?」

嘉音嘆口氣:「孩子淘氣,跟同學打架,讓先生罰了站,還頂嘴。」說著看看桌上相框里的照片,搖搖頭。

俞文說:「也未必是他的錯。他為什麼打架呢?」

嘉音的眉眼跳動了一下,似乎很不願談論這個話題,只說:「抱歉耽擱二位。——咱們繼續?」

俞文體諒,點點頭,又朝曉白望了一眼。曉白便低頭去掃筆記:「這個張志遠,你說他跟著部隊調去了城外,那你再見他是什麼時候?」

「城陷那天。」

「他一個人?」

「對。」

「其他人呢?」

嘉音看了看曉白,白凈的臉,鏡片後面有一雙年輕的眼睛。他想,這個人是真的沒有經歷過戰爭啊。「他們仗打得艱難,本就沒剩下多少人,到後來守軍潰退,又跟自己人……」

「潰退?什麼潰退?」

「12號那天撤退,」嘉音解釋:「亂得一塌糊塗。」

俞文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情況,問他:「顧大夫,撤退的時候怎麼了,你能不能說詳細些?」

「我聽說撤退令下得很倉促,加上沒人指揮,部隊都往挹江門擠,督戰的又沒接到命令,堵著城門不讓走,從這裡往挹江門去,一路上人擠人,中間夾著老百姓,最後被鬼子截在下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曉白看看俞文,又看看嘉音:「你這是聽誰說的?」

「志遠。還有馬吉牧師和我一位同事。」

「約翰馬吉[1]?我聽過他,得過采玉勳章[2]的。」

「對。」

「你那位同事是誰?」俞文問。

「他叫羅伯特威爾遜[3],是外科大夫。」

「城陷的時候他也在南京?」

嘉音說:「他在紅十字會幫忙。那幾周城裡就他一個外科大夫,日寇傷的人都要送到他那裡。我記得他做過不少記錄,也許對你們會有幫助。」

俞文提醒曉白將這些記下來:「謝謝你顧大夫,這個消息太寶貴了。我想我們一定得跟這位威爾遜大夫談一談。你和他要是相熟,能不能替我們引薦?」

嘉音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想起了八年前那個落雪的聖誕夜晚,那些安慰和懺悔歷歷在目,像是發生在昨天。「我和他是相熟的,可他二十九年(1940年)因為身體原因回美國了。勝利之後我給他寫了信,他要是收到,一定會再同我聯絡,我到時候知會你們。我想,他是很願意為那些事情作證的。」

「那就先謝謝了。」俞文說,想要去握一握嘉音的手,卻想起這個人已經沒有右手了。他便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要不咱們繼續吧。撤退那天是怎麼回事,你接著講。」

1937年12月12日傍晚,離南京城陷落只剩下十幾個小時,城市邊沿響著密集的槍炮聲,威爾遜卻勾著個咖啡杯在醫院空地上睡著了。鼓樓醫院有三幢大樓,都是磚木結構,灰色的磚牆,連在一起拼出一個「門」字。靠右的住院樓建得最早,有拱形的門洞,磚石在外邊勾出一個暗紅的邊兒,上方刻著「基督醫院」四個字。醫生就坐在門洞前方的花壇上,頭垂得很低,杯子里殘留的咖啡滑過杯口,一滴一滴砸在石頭路上。他正夢見他的那個新生兒,6個月大的小女孩,此刻正在經歷生命中第一次長途旅行。天氣晴朗,夕陽很溫暖地灑在身上,他夢見她在返回美國的巨輪上,在媽媽懷裡蹬著小腳,太平洋上空也有明媚的陽光,照在她的藍眼睛裡,變成兩個跳躍的光點。

美夢很快被馬吉牧師打斷了。醫生揉揉眼睛,看見牧師搖著自己肩膀,一個大照相機掛在胸前,跟著節奏擺動:「你還好吧?怎麼睡著了?」

「不那麼好,」醫生說:「昨天後半夜被急診叫起來,一直忙到剛才。」

「知道嗎,守軍要撤退了!」

幾架轟炸機從頭頂壓路車似的碾過去,驚起附近高射炮嘡嘡地開火,醫生在嘈雜中放大了聲音:「什麼?你說什麼?」

「守軍——」牧師重複道,即用盡全力、又壓抑聲音:「要撤退了——!」

一陣嘵叫從天空衝下來,筆直扎進馬路,一聲巨響,大地忽然波浪起伏。兩個人像在甲板上一樣搖晃,威爾遜扶著花壇邊沿慢慢站直:「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

「守軍準備撤退,剛聽到消息!」

「撤退?」威爾遜朝東南面望去,槍聲還十分清晰:「你確定?」

「拉貝先生[4]告訴我的。」

「哈,納粹黨人的消息,那可需要打個折扣。」

「他是很正直的人,又是基督徒,你可不該對他有成見。」

「我只是開個玩笑,」 醫生聳聳肩:「好吧好吧,我收回。」

牧師湊近了說:「我想消息應該準確,這一陣下關火車站擠了多少傷員你也清楚。守軍再頑強也對飛機坦克無計可施。你還希望他們支撐多久呢?」

威爾遜朝天空望了一眼,轟炸機已經沒有影了:「我希望?我希望如果真的撤退,這些日本飛機能跟著滾蛋。他們應該去跟軍隊作戰,而不是在這裡可恥地對付平民。——除此之外,我還能奢望什麼?」

門口響起一陣嘈雜,幾個人抬著傷員,一邊喊一邊朝這邊跑。——是剛才轟炸的餘音,有三個人受傷,其中一個棉衣上還冒著煙。威爾遜蹲下來看他,頭髮燒焦了,臉上烏黑一片,已經看不清五官。他翻看他的眼瞼,又掏出隨身帶著的小手電筒照了照瞳孔,之後就搖搖頭,轉向了另一個傷員。是個女人,彈片把後背削掉了一塊,已經昏了過去。威爾遜站起身:「準備手術!」

「我呢?」最後一個人叫道。是個中年人,胳膊划了條長口子,馬褂袖子血淋淋的。威爾遜轉頭叫住一個護士:「叫顧大夫來處理!」

「顧嘉音?」馬吉在一旁問:「我記得他是內科醫生?」

「他是內科,不過他在醫學院是學外科的,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轉了內科。最近他一直幫我處理一些小手術,即使以我挑剔的標準,他的技術也是完全過關的,這個你不必擔心。」他說話快,嗒嗒嗒像城外的機槍聲:「我去做手術了。你是來通知我守軍撤退的事?」

「我來借你的自行車。」牧師說:「前幾天唐生智下令扣掉了渡船,現在軍隊要撤退,還有逃難的人,這麼多人堵在江邊,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得回道勝堂[5]一趟,如果日本人佔領下關,過不了江的人可以上我那裡躲一躲。有我在,日本人應該不敢拿他們怎麼樣。」

威爾遜掏出鑰匙,一邊朝手術室走:「車鎖在辦公室門口。」

「屍體怎麼辦?」有人在身後問。

是個剛剛調到安全區的警察,牧師認出來了,告訴他:「通知收屍隊,你們留下一個人守著,我馬上回來。」幾步跟上威爾遜:「還有,你接收傷兵的時候,可一定不要忘記繳槍。我們得遵守中立條款。」

「放心,」醫生腳下不停:「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倒是你,拍那些東西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日本人撞見。」說著拍了拍牧師胸前的照相機。

「我們打算召開一個緊急會議,所有委員都要出席了,另外需要一些人加入紅十字會,你願不願意——

「願意,願意。」威爾遜說。他在手術室門口停住腳步,把咖啡杯遞給助手,幾個護士從他身邊擠過,急匆匆推開擺門。「我願意幫手,也願意出席會議,時間確定了就告訴我,上帝保佑你。」

「你可要——」手術室大門嘎吱一聲合攏,牧師才把「當心」二字吐出來。他搖搖頭,對急性子的醫生無可奈何。

現在他回到屍體旁,剛才的警察還留在那裡,他問他:「炸彈落在哪裡?」

「附中那邊,炸了一所房子。[6]」

「死了多少人?」

「加上這個,20。」

「還有別的傷員嗎?」

「沒有了。」

牧師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便攜筆記本。

「第57號。這是1937年12月12日下午[7]——」他看看錶,繼續寫:「——5點13分。這個不幸的人在幾分鐘之前的轟炸中喪身。炮彈擊中了一座房屋,20人被炸死。必須說明的是,爆炸的區域就在安全區內,我們的建築物上懸掛著美國國旗和安全區旗幟,但是飛機還是在這裡投下了炸彈……」

他合上筆,低下頭禱告,之後便摘下相機拍攝了幾張照片。他跟警察叮囑幾句,去辦公樓取來了威爾遜的自行車。街上東一團煙西一團火,到處有房屋在燃燒,也不知道是轟炸造成的還是守軍撤退時放的火。上了中山北路,越近挹江門人越多,等到看得清城樓頂上的督戰機槍,路面已經水泄不通。還好11月下了遷都令,有財力的大都隨政府內遷,留下來都是無力遠走的,現在城破在即打算臨時躲避,因此盤纏都輕省,沒有大件行李攔路。牧師從車上跳下來,按著鈴鐺喊:「讓一下,請讓一下。」他長著典型的西方人的臉,卻說地道的國語。人群裂開一條縫,前面的人回過頭嚷:「啊能不要擠啊,城門都么得開呢!」

「沒開?」馬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沒開?」

旁邊有人指著門洞里填滿的沙袋:「照死堵著不開,求他們半天么得用。」

牧師一皺眉,說聲「抱歉」,一邊按著車鈴朝前擠。好容易到了城樓前,被鐵絲網攔住路,後面站了幾圈荷槍實彈的兵,和城樓頂上的機槍相互掩映。牧師朝一個長官模樣的招呼:「噯——您,您快把城門打開。」

對方走近來,隔著鐵絲網打量這個美國人:「你誰呀?」

「我是道勝堂的牧師——道勝堂。」指著城門外的方向。

「對不住,奉命督戰,啥堂都不行。」

「這不是什麼堂的問題,」牧師有點著急了:「撤退令都下了,趁大部隊還沒到,應該儘快把這裡疏散了!」

擠在附近的人都附和:「長官帶快得兒開門,鬼子打進來嘍!」

當兵的一瞪眼:「胡說!啥時下令了?」

「你不知道?」牧師吃驚地看著他:「少說有半個鐘頭了!」

對方嗤笑一聲,用下巴點了點城樓:「上面兩個電台,下沒下令,我倒沒你清楚了?」說完朝鐵絲網外面嚷:「我再說一遍,沒收到軍令,誰都別想出去!腳長自己腿上,真要躲,趕緊去安全區!」

牧師心房一縮,連忙調轉了車頭。看來城門是出不去了,安全區里又人滿為患,再湧進這麼多人,一時間怎麼招架?得趕緊通知委員們想辦法。他奮力朝外擠,人潮比剛才又增加了幾層,好不容易擠出頭,迎面就是一隊剛撤下來的士兵,幾十個人,全都滿臉血泥,擔架上還躺了個重傷的,領章炸沒了,單看樣子軍銜不低。他們被堵在外圍,一邊推一邊吼:「走不走?走不走?不走莫擋道!」

馬吉聽出來是四川兵,講的話勉強能懂,趕緊拉住一個上尉:「別擠了,前面城門還堵著,誰都出不去!」

上尉看他一眼:「日他媽!哪個堵的?」

「這幾天全城戒嚴,城門一直封鎖著。」

「那是打仗,現在是撤退!」

「他們說沒有收到撤退命令。」

上尉說:「放屁!老子親耳聽的命令,他們算老幾?」扭頭朝他的人馬喊:「弟兄們在前頭拼成光桿司令了,到這兒還給一幫龜兒子堵到起?走,老子看哪個敢攔!」他的兵跟著他吼起來,槍一舉,全都朝前面擠去。

馬吉被丟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從頭涼到了腳心。看來消息無誤,撤退令是真下了,但城門邊督戰的也不像搪塞,應該是真沒收到命令,這樣一來,只能是傳令出了差錯,有的部隊收到了,有的一無所知,收到的要撤,沒收的要擋……這是完了,是要出大事……他僵在那裡,不敢再想下去了。

幾乎在同一個時刻,中正路[8]向北往新街口方向,憲兵司令部上校副參謀長謝臨清的軍車像頭頂的飛機一樣橫衝直闖。一個多小時之前,協防城西莫愁湖一帶的教導團失去聯絡,上校等得心急火燎,終於也顧不得身份了,槍一別,領著警衛朝那邊趕。

那時逃難的都湧向了挹江門,新街口以南幾乎見不到行人。年輕的司機目不轉睛,腳下油門踩到了底,剛上漢中路[9],忽然聽見長官在一旁邊喊:「停車!停——!」

年輕人急踩剎車,兩人猛然前傾,差點撞上擋風玻璃。後排的警衛員趕緊摸了槍,直起身望向上校,而上校,他正筆直盯著馬路盡頭。那裡,十來個憲兵正從漢西門過來,急匆匆要往北轉。

「站住!」臨清一把推開車門:「站住——!」

有一排飛機從空中掠過,城牆上守軍猛烈地開火。上校提高聲音又吼了一句:「站住——!」

憲兵聽見喊聲,發現是自己的長官,趕緊停下來列隊。臨清幾步上去:「哪個帶的隊?出來!」

一個上年紀的中尉走出行列:「教導團一營六連副連長,程立。」

臨清指著北邊吼他:「你們這是要往哪去,啊?逃?」

對方垂著頭不敢說話,他便問:「你們連長呢?」

「陣亡了。」

「其他人呢?」

「都在這了。」

臨清的嘴角動了一下,掃一眼這十來個兵,聲音緩下去一點:「教導團怎麼回事?為什麼聯絡不上?」

「日軍火力太強,到下午四時,教導團傷亡過半,通訊工具全部炸毀,一營掩護156師突圍,六連同大隊打散,決計撤回城內,向挹江門——」

「挹江門?」臨清喝斷他:「你是真要逃到挹江門?」

沒人說話,他就一把掏出手槍:「老子這就斃了你,省得丟人!」

「總司令下令了!」一個年輕少尉嚷道。

「什麼?」

「總司令下撤退令了!」

「你出來!」

對方一步出列:「一營六連,徐國明。」

「你剛才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總司令下撤退令了!」

「放屁!」謝臨清槍眼朝他臉上一抵,被警衛員撲過來抱住了。「誰告訴你的?」

徐國明被槍指著臉,頭倒也沒縮:「156師接到電話通知,我營同他們突圍,就是要去下關!長官不信,請跟156師核對,我要是撒謊,就在這領死!」

臨清心中咯噔一下,再看他表情,手裡的槍稍稍鬆了。出發之前,南京衛戎司令部急召高級將領開會,把他的頂頭上司憲兵隊副總司令蕭山令也叫去了。那時司令部流言四起,作戰參謀都說,此時開會,除了撤退哪還有別的可能?不如早作布置,先找地方讓外面的兵集中,一面安排路線,以防情急生亂。臨清想到這個,忽然想,莫非撤退令是真的下了?他掃了一眼面前的兵,個個頭破血流,一百多人就剩下這十來個了。他心房動了一下,忽然有種古怪的衝動,乾脆眼睛一閉讓他們走?但這個念頭很快消失了。他想,若上面真的下令,何以他堂堂上校副參謀長卻沒收到通知?別說白紙黑字的通告,連個電話都沒有,現在車上又沒有電台,到哪裡跟156師核對去?

他想到這裡,一把推開了警衛員,又將槍眼戳了戳徐國明胸口:「我不管156師如何,我這裡從來沒收到消息!你們都是憲兵,怎麼能親信流言、擅自撤退?念在你連犧牲慘重,暫不追究。但你記住,既然受命衛戌首都,就該固守至最後一刻,否則對不起國家養育。身為憲兵,別的隊伍都跑,你我也跑不得!」

他察看四周,指住新街口的環形廣場:「在那守著,沒有我命令,一步都不準退。日本人來了就打,自己人要逃,也打!」說完領著警衛員回了軍車。

黑暗正在降臨,天光黯淡下去,透過玻璃已經看不清士兵們的臉。他忽然有些沮喪,但他不能被這樣的情緒控制,於是收回目光,盯著自己的手呆看片刻,扭頭對司機說:「開車。」

「回指揮部?」

「去漢西門,」上校說:「找到余部,準備巷戰。」

[1] John G. Magee(1884-1953),美國人,聖公會牧師,1912-1940年在南京道勝堂(今南京市第十二中學圖書館)傳教,大屠殺期間任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主席及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委員,多次參與救助中國難民,並拍攝了日軍屠殺中國人的紀錄片,片長105分鐘。1946年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為南京大屠殺作證。

[2] 1938年10月,國民政府為表彰南京大屠殺期間積極保護中國難民的外籍人士而授予的勳章,是國民政府授予外僑的最高榮譽。

[3]RobertO. Wilson(1904-1967),美國人,外科醫生,哈佛醫學院畢業,1935-1940年在南京鼓樓醫院任職,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成員,南京大屠殺期間是城內唯一一名外科醫生,救治了無數難民。1940年因為健康惡化返回美國,1946年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為南京大屠殺作證。

[4] John Heinrich Detlef Rabe(1882-1950),德國人,1931年至1938年任西門子公司駐華總代表,曾代理德國納粹黨南京分部副部長,大屠殺期間任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開放自家花園庇護難民。1938年2月被西門子公司召回,執信希特勒報告日軍暴行,一度被蓋世太保逮捕。戰後因納粹黨員身份被盟軍逮捕,1946年無罪釋放,生活困難,得南京市民的捐助和國民政府的物質接濟而渡過難關。其日記記錄日軍暴行和回到德國的生活,原始資料由家人保存,1996年首次公開。

[5] 今南京市十二中學圖書館,位於下關。

[6] 金陵大學附中,安全區內。

[7] 這次轟炸實際上發生在12月11日,具體時間不詳,事情記錄在約翰馬吉寫給妻子的信件里。當時炮彈擊中安全區內一座房屋,20人被炸死。本文因故事需要對時間和細節做了杜撰。

[8] 今中山南路。

[9] 今上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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