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藏在胃裡的記憶

1.

喜歡在半夜寫字：沉澱了白日的喧囂，安靜的坐在鍵盤前噼啪啪的敲打，對我來說有一種難得的愜意。

坐的久了，難免饑渴。最喜歡的搭配是泡一杯咖啡，烤一個土豆。

咖啡是尋常的速溶咖啡，土豆也一樣：新鮮土豆洗凈，去皮切片，只撒極少食鹽，放進烤箱烘烤。四十分鐘後滿屋飄香，惹人垂涎。

有好友嗤鼻：一個破土豆，看把你稀罕的，沒出息。我只是笑笑，並不爭論。

哪裡是簡單的破土豆，那是我童年的記憶：

我們這一代人，正好生活的變革的邊緣。經歷了物資從貧乏到豐盛的過程。我的童年是在爺爺奶奶的身邊度過的，那會兒雖然已經不缺糧食，但副食品（這裡可以理解為現在的零食）卻並不豐富。每晚睡覺前，爺爺總會拿出兩個小土豆，埋進爐灰里。而我是最盡責的看守，寸步不離的守著爐子，急切的盼著爺爺用火鉤子撥開爐灰的那一刻。一個小小的土豆，在那時就是最好的美味。那些個夜晚，也是我童年時光里最幸福的時刻。

如今爺爺已經不在了，我卻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土豆，吃火鍋要點，吃燒烤要點，連吃大盤雞也絕不放過每一塊土豆。朋友們並不理解，因為他們並沒有經歷那些夜裡，那些我急不可耐趴在爺爺身上使勁摸著爺爺的光頭催著問好了沒能吃了嘛的夜晚。那些我坐在爺爺腿上，仰著臉看著他用粗糙厚實的手掌撥開熱氣峰峰的土豆皮，把吹了又吹的散發著香味的土豆遞給我，爺孫倆捧著土豆，一邊啃一邊互相看著大笑的夜晚。如今我居住的這座戈壁灘中的城市已經能吃到新鮮龍蝦了，但卻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媲美小時候和爺爺一起吃土豆時的幸福感覺了。

家裡沒有爐子，也就沒有爐灰。烤出來的土豆全然沒有了當年的味道，但是我並不在乎，每次置身於熱氣於土豆香味之間，我彷彿又回到了那些夜晚，依偎在爺爺身邊，摸摸他的光頭，或是與他相視而笑。

這就足夠了。

有一些幸福，藉由味道被胃部承載，永不能忘。

2.

奶奶，這個詞在我心裡等同於最溫暖的懷抱，更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天下第一，無人能及。

奶奶是全能廚師：家常的米飯炒菜，新疆飯拉麵湯飯，回族人的油香饊子，糖包子，南瓜餅，葫蘆油果子，連掛在牆上籃子里的風乾饃饃都比別人家的美味！

而我最愛涼糕：糯米與棗蒸熟，卻不用粽葉裹。加了蜂蜜，蘸上白糖，用炸出來的油餅卷著吃。每當熱氣騰騰的涼糕出鍋，廚房響起霹靂啪啦的聲音，年幼的我就會準備好小碟和筷子靜立於桌邊。眼望著熱氣四溢的涼糕，期待著大快朵頤的幸福時刻。然而卻並不著急，因為我知道涼糕一定要用油餅卷著吃才完美。涼糕與油餅，無論缺少哪一樣，都是殘缺的，不完美。

每一個吃涼糕的日子都是節日，每一口油餅涼糕的味道都是對幸福最完美的詮釋。長大後，才發現它們已經變成記憶深藏在心裡，化成基因藏進身體。

每當大家互祝「端午安康」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奶奶。為那被她慣壞了的味蕾，為那再也吃不到的涼糕。為奶奶總是開玩笑說我想她是「小河流水嘩啦啦的響」。其實我想告訴你：奶奶，我想你，用胃，因為和腦子比起來，它離心更近啊。

3.

能想像么，有一個私人廚師，在你成長的幾十年里，不斷研究你的口味，傾聽你的訴求，一次一次嘗試和更改飯菜的配方和做法，研究新的菜品，只求讓你滿意，還不收你一毛錢。

這是何等的幸福？

再想像一下，有這麼一位「人生導師」，小時候掌握你的生殺大權，控制你交朋友，報大學影響你選專業，畢業了催你談戀愛結婚，結婚了就要軟硬兼施的讓你要孩子。

這又是何等的頭疼？

當私人廚師和「人生導師」合二為一，就是媽媽。

年輕時，討厭媽媽的碎碎念，卻甚愛媽媽的美食，每次被嘮叨煩了就在內心裡調皮的想：看在你能做那麼多好吃的份上，就忍了吧 。而結婚之後，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不再那麼抗拒媽媽的嘮叨，卻更愛媽媽的美食--因為只有自己下廚之後才知道把同樣的食物做的更美味要下多少工夫和心思。其中一點一滴都是濃濃的愛。

不幸的是，意外比明天先到來。去年七月份的一場意外，讓媽媽永遠的離開了。離她心心念念的孫子出生只差十幾天。

之後的日子裡，因為要辦理諸多事物又要照顧孩子，日復一日的忙碌淡化了悲傷，讓我以為自己的心真的平靜下來了。

然而九月的一個夜裡，飢腸轆轆的我去廚房找點吃的，翻來翻去，在一個罐子里發現了只剩下一點的油潑辣子。

那是媽媽最喜歡的吃食：辣皮子，香油 ，花椒，食鹽，醋，芝麻。。。配料之多，工序之講究，在我看來入選舌尖上的中國也不為過。還記得

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半夜餓了跑 去廚房摸索，無論是剩下半個的饅頭， 幹得掉渣的麵包，或者是硬似鋼鐵韌如 牛皮的饢，只要來一勺媽媽的油潑辣子 ，統統變成天下第一夜宵。

我抱著罐子，挖起一點辣子送進嘴裡，就那麼咀嚼了很久，不願意咽下去。日子還有很多，可是這種味道的油潑辣子卻再也吃不到了。我想起來姥姥去世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嚎啕大哭的場面，而那時的我，在深夜裡抱著那個罐子，如媽媽當年一樣，痛哭了很久。那是媽媽離開之後我哭的最痛快的一次。

子欲養而親不待。無論是那些嘮叨，還是美事，對我來說都只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媽媽在微信里唯一的一段語音，內容是問我下班後回不回去吃飯，每次聽起來，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世間最愛我的那個人，我總是哽咽到不能言語。

在我看來，所謂親情就是一種共同的生活經歷： 吃飯，說話，散步，旅行，一起花 ，一起選傢具，一起做許多事。而所有共同經歷的生活 ，會構成了無數獨特的體外神經，每次不經意的觸碰都可能動蕩你原本以為平靜下來的心神，在你的心裡掀起翻天巨浪 。

比如媽媽的油潑辣子。

4.

人們常說刻骨銘心。然而有些記憶，是深深的藏在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