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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偏好的基因》附文一:《純利率影響文化品味》

純利率影響文化品味

薛兆豐

2004年1月1日

遇上元旦假期,重讀弗里德曼夫婦的自傳《兩個幸運兒》(Two Lucky People)關於中國的部分。其中一個情節,令人擲卷而嘆。

據說,一位到芝加哥大學跟弗里德曼念博士的中國學生,在兩個不同的時代送過弗里德曼兩幅畫。先是一幅古代中國畫,後是一幅現代中國畫。弗里德曼寫道:「我們把兩幅畫都懸掛在公寓的牆上:古代中國畫,精緻、含蓄,是真美的作品;現代中國畫,明亮、鮮艷,是不同的一類。」

我當然沒有見過那兩幅畫,但明白弗里德曼在說什麼,心裡贊同他。不是我「照單全收」弗里德曼的藝術觀點,我只知道他是個偉大的經濟學家;也不是我對繪畫有先入為主的偏好,而是因為,藝術家的品味,在朝不保夕的年代,與在長治久安的年代相比,一般大有區別。孰優孰劣,雖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但我自己珍視後者。

大家未必知道,經濟學不直接談論「品味」,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經濟學者如果拿品味變化來解釋人的行為,就永遠只有一句空話,沒有驗證餘地。為什麼有人喜歡讀書?你說因為喜歡。那為什麼有人不喜歡音樂?你說因為不喜歡。這樣說了等於沒說。

經濟學者不談無蹤無影的「品味」,而是藉助各種可以觀測的「投資」,來解釋各種「癮」。比如,接受音樂熏陶的時間,就是對音樂享受所作的投資。接受熏陶的時間越長,對音樂理解力的投資就越大,聽音樂所帶來的享受就越大。聽古典音樂與聽流行音樂的享受不同,前者需要聽者作更大的投資,才能產生更大的愉悅。

讀書「癮」也是一樣。沒有人生來就喜歡讀書。得先在「閱讀理解力」上作投資。要識字、要懂文法、要自己寫過、要學過天文地理,懂得人情世故,要讀得多,享受才能油然而生。有些人酷愛讀書,要讀書才夠過癮,而有些人則只看雜誌,有些人看報紙就滿足了,有些人只能看懂漫畫,有些人就只看電視。對「閱讀理解力」的投資不同,追求享受的方式就不同。

話說回來。品味既然與投資有關,就必然受利率的影響。我說的利率,不是搭上了貨幣因素的名義利率,而是體現全社會「急不可耐」程度的純利率。純利率無所不在,深刻地影響著每個人的行為。

在純利率高的地區,人們即時行樂,對未來不抱希望;他們寧願馬上就業,不願繼續深造;他們把抽煙看得比箍牙重要,大吃大喝比鍛煉身體重要;他們沒有陳釀美酒,不用石頭砌房;他們把文物古董倒賣到利率低的地區,換來可以即時消費的金錢。

在文化藝術上,居高的純利率,令文藝市場的品味變得低俗,令人們追求嘩眾取寵的效果,而不是謙和內秀的品質,因為要欣賞謙和內秀的作品,得付出悠長的時間和大量智力投資,對「急不可耐」的人來說,這麼做顯然不合算。

我藏有一些英文舊書,是學術上的經典,上個世紀初的版本,雖然舊了黃了,但裝訂依然紮實,紙質依然柔韌,版式依然落落大方。翻弄這樣的書,使人感受到製作者對長遠未來的自信——自信好書始終有人懂得欣賞。

我自己的文集就不同了。曾經遇到一位據說是頗有名氣的設計師,他非要以吸引眼球為重,不是把書的尺寸做得格外古怪,就是要在封面上使用拼音,硬說沒有英文字母點綴,漢字就無法擺得順眼。我卻認為,我的讀者不是既懂拼音又不懂漢字的小學生,拼音再好看,也絕對不能用。僵持不下,雙方都樂意毀約。

跟香港從事出版的朋友談起,大家都疑惑不解。要知道,中國當今的印刷技術不差,而深圳更是名列世界前茅的印刷基地,格調再高的圖書,都可以在深圳製作。不過,那些精品,多是由外國設計師設計。問題是:中國的勞動力便宜,設計師為什麼不願意多花一點心思?

我現在的答案是:因為國內的純利率還是居高不下,所以只有急功近利才是合理的選擇。無論是讀者還是設計師,在文化的鑒賞力上都缺乏充分投資,對文藝產品的長遠價值也缺乏信心,所以整個文化市場充斥的,仍然是稍縱即逝的討巧,而不是久經考驗的推敲。文化品味的轉變,取決於純利率的下降,而那需要幾代人的長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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