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野:參數化午餐

我的岳母是最早進入參數化生存的世代。早在2000年前後,她老人家就用各種來自書本、電視和道聽途說的傳聞來審查蔬菜瓜果肉類和其他食品,分析其中各種元素的含量,再根據人體需求的表格來安排一日三餐。那時候她剛剛退休,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所以世間食物都沒能逃脫她的鐵腕政審。凡跟轉基因、飽和脂肪酸或高糖類沾邊的食物,都被打入冷宮。凡可能有農藥殘留、激素催熟、化肥沾染或來路不明的食物,都掃地出門。每天用大盆清水浸泡芹菜,將洋蔥外皮剝掉五層,只吃中間的白色嫩芽。每天用天平稱出17克食鹽、50克調和油,然後就把鹽罐子和油瓶子封存起來,免得誤食中毒。

每個月都要去醫院進行各類檢查,根據醫學手冊對照檢測結果數據,遇有偏移則大驚失色,吃藥、打拳、吐納、游泳、食療、靜養,力爭早日讀數正常。一旦某個次要器官有所異動,定要逼迫醫生說出未來發展態勢。醫生「老奸巨猾」,顧左右而言他,不肯給出明確答覆。岳母於是愁眉不展,輾轉數家醫院,回家後反覆思量,最後痛下決心,將出問題的器官切之而後快。這樣一來,年年動手術,只保留主要器官,體內越來越清凈。

岳母退休之前是醫生,習慣於用定量數字和檢測結果來理解人類、認識世界。對她而言,一切都是有臨界值的。比方說,一個人可以有三大缺點,但絕不能有第四個;一頓飯可以吃三個番茄,但絕不能吃第四個;一天可以看30分鐘電視,如果電視劇還沒演完,對不起,只能在頭腦中自己虛構後續情節。就這樣,生活被參數化、定量化了。一切似乎都健康合理、低於閾值,沒機會走向壞的一面。

可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岳母越來越一籌莫展了。本來電視里報某某糖果含某某添加劑、某某黑心商販制售某某黑心烤鴨,岳母立刻戒掉此類食物也就行了。但沒想到的是,奶粉里查出三聚氰胺,辣椒粉里查出蘇丹紅,白酒里查出甲醛,麵包里查出亞硝酸鹽。此時此刻,岳母雖然忍痛戒掉了大量零食,還是堅信沒有被查出來的東西都是可靠的。岳母既不推斷,也不反思,恪守由統計指標和專家數據所揭示出來的一切信息,不作形勢上的判斷。可是專家今天說這個有毒,明天說那個有害,岳母的參數化晚餐日漸凋敝。

再說無良商販。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習慣於用定量數字和檢測結果來理解人類、認識世界。不管是牛奶還是雞腿,都成了一組數字和一些化學符號。最後,這一切都幻化為一疊錢幣,塞進一張銀行卡。他們打定主意,要用化學藥品生產香甜,用生物製劑催生口感。在他們眼裡,高級麵粉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增稠劑+香味劑+增白劑,葡萄酒就是工業酒精+化學染料+香精,西瓜就是轉基因+膨大劑+催熟劑,藝術作品就是油墨+Photoshop+數碼相機,高尚生活就是水泥+砂土+酚醛樹脂+樓書傳單。岳母最早讓生活具有了某些參數化的品質,卻無法料想後來者青出於藍,讓她防不勝防。

如今,建築師要用參數來改造我們的地球了。自從人們發現連生命都是DNA這樣的參數在控制表達的時候,怎能不想入非非,要代替上帝來創造新的物種、開啟新的時代?於是五官感覺退化,直覺讓位於精密的計算,詩歌墮落為程序。建築師說:不管是歷史文化還是材料質感,都可以塞進抽象的機器,在一端輸入條件,另外一端輸出形象。這似乎是在說:把美女燒成灰,檢測其中的碳氫氧硅硫磷鉀鈉鎂,然後將相應元素以單體形式輸入抽象的機器,再導入身高體重膚色手感等參數,一按電鈕,咣當一聲,美女眨眨眼睛,就復原了。

建築師根據自己貧乏的頭腦來設定規則,讓複雜性自發生成。參數只分裂不分化,或者,它有限的分化缺乏必要的目的,沒有一個自然淘汰的機制逼迫機體作出選擇,讓分化變得不可避免。自然的法則在人工條件下失色了,促使DNA做出適時表達的歷史選擇的正確堆疊,被一堆任性的人為觸媒所取代。形式好像一個理式世界中的無重力小球,無休止地複製自己,細胞癌變了。好多年前曾在PSP上玩過一個溫馨快樂的遊戲,叫《我的夏天》,講一個日本小男孩到鄉下姑媽家過暑假,捕捉並認識各類昆蟲的故事。遊戲里有陽光明媚的畫面和舒適愜意的情節,每天的太陽都完美無缺。然而忽然有一剎那,遊戲的運行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一成不變的音樂,總是說著同樣旁白的姑父,永遠站在河邊的老太婆,每天定時亮起的街燈,反覆出現的情節和意象,給人帶來無限孤單冷漠的感覺。清風明月草木人物皆似行屍走肉,按照參數的設定無休止地重複一模一樣的言行。這與現實的世界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正因為過於相像又有哪裡說不出的不對勁,才讓人毛骨悚然。

科學用來理解世界則可,用來代替自然來造物,造出來的東西總是差一點點,沒有生命,沒有活氣。除去成分參數,岳母對菜肴的口味和品相毫不措意,甚至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讓菜色清湯寡水,落魄寒酸。岳母也厭惡一切有趣味的東西,認為美麗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麗。在岳母設定的參數之下,生活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枯燥單調。從日出到日落,岳母一刻不停地周旋於房屋的各個角落,按規則和隨機因素來重複固定動作,我們甚至可以預測出她針對某一樣事物會作出怎樣的反應。建築是形式,人生也是形式。岳母的生活就像一個由參數化方法生成的複雜建築,奇異但不出所料,複雜但不耐深讀。

說了這麼多壞話,我卻深信參數化會贏得勝利。一個世紀之前,柏爾希齊和維爾德強烈抵制穆特修斯提倡的標準化設計,哀嘆藝術的末日即將來臨。它確實如期到來了。本雅明在克利的繪畫《新天使》面前黯然傷神,這個時代讓人欣喜又迷惘。明日敦促人們拋棄往昔,一切新鮮事物都天賦正義,就像獨生子女政策施行以來,每個家庭中都是孩子最大。登上參數化的飛機,有著參數化身高、穿著參數化制服、帶著參數化微笑的空姐嫻熟地遞上一份參數化的午餐,內含蛋白質75克,脂肪50克,碳水化合物400克,維生素A、D分別為2260、400國際單位,維生素B1、B2、B6分別為1.8、2.1、2.7毫克。人們用參數化的刀叉取食,吃完之後不飽不餓、不喜不悲、不冷不熱、不痛不癢。隨著一股參數化的情緒慢慢消退,轉眼另一個參數化的城市近在眼前。撫今追昔,再也沒有「路長人渴漫思茶」的可悲旅行體驗,人生就像參數化的午餐一樣營養豐富、不過不失。參數化的世界完美無缺,我們都是幸福的參數化公民。

文/金秋野

原載於光明城《生活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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