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威的經驗教訓

譯者註:本文由我翻譯自南非共產黨官網:sacp.org.za/main.php?,可以直接打開。原文寫作於2017年11月2日。除了對個別詞語含義可能有領會錯誤外,我沒有刪減任何部分。文章原文及其翻譯不代表我的立場和觀點,加粗黑體是我認為需要大家閱讀時格外注意的地方(同樣不代表我的立場和觀點),括弧內則是我的一些額外注釋。

南非共產黨成立於上世紀20年代,最早是為貧困的阿非利卡(說荷蘭語方言、主要信仰加爾文派的南非白人,舊稱布爾人)族工人爭取權利的組織。後來投身於南非反對種族主義的鬥爭中,是曼德拉為代表的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的堅定戰友。當時南非共產黨有許多黨員同時也是非國大的骨幹,80年代的辛巴威新政府更是給了兩者許多幫助;南非共產黨和辛巴威的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都格外受到蘇聯的支持。平權運動勝利後,南非共產黨和南非工會大會與非國大組成聯盟,在廣大南非選民支持下執政至今。

辛巴威和南非有很多相似性:在英國殖民者離開後,國內自認為是非洲人的本地白人奪取政權並堅守種族主義;白人治下的南非和辛巴威都是非洲範圍內比較發達的國家;白人最終總體上是和平交出了政權。

鑒於這篇文章可能被轉載,我留下我的聯繫方式:379468842@qq.com

作者引言:

辛巴威最近發生的軍事政變已經進入了核心階段;這場運動是辛巴威多年來經濟衰退和民族解放運動(指辛巴威的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分化的直接結果。民族解放運動中的不同派系掌握了國家核心部門組織,並且使自己的勢力根深蒂固。它們影響著辛巴威的方方面面,但卻在全國團結問題上起了負面作用——掌握政權以後的下一步,本應該是重建這個國家,包括確保民主政治的進一步推行(和1994年之前的南非一樣,辛巴威原先是白人內部相當民主,卻排斥黑人的權利)。儘管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不可忽視,但也絕不應該誇大。所以說,面對今天的局勢,辛巴威每一個領導者——不管他們口頭或者實際上是什麼立場——都應該追根溯源、自我反思。

辛巴威的經濟崩潰、政治動蕩和社會撕裂,是因為國內外政體、經濟和其他多方面的社會因素;但辛巴威當時採取的那些導致現在後果的政策,也同樣也有著社會根源。凡事皆有緣由,有類似遭遇的國家無不如此。例如,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它們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方針徹底催垮了辛巴威的經濟。經濟政策本應由辛巴威人民來民主決定,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卻把自己那一套強加下來,不加鑒別就在辛巴威執行。從國內來說,階級差異和資本主義的財富積累模式,深刻影響了辛巴威的政壇和官僚,這也加劇了辛巴威的經濟蕭條。

作為國際統戰工作的一部分,南非共產黨向辛巴威派去過許多代表團。在2000年辛巴威的經濟惡化達到頂點的時候,黨當時派往辛巴威的代表團以umsebenzi(祖魯語,意思是工作、表格之類的,是南非共官網的一種文案形式)的形式,撰寫了一份報告(時間是2000年8月),簡要描述了當時的狀況。儘管這麼多年間數據發生了變化,但因為主要是惡化了(就翻譯者在世界銀行網站的一些社會經濟數據而言,現在的辛巴威好過90年代很多了),所以仍然可以用來佐證文章中的觀點,因此其結論總的來說也仍有時效。《辛巴威的經驗教訓》,這個題目是對報告內容的提煉。文章包括了對辛巴威現狀的階級分析,正文內容如下所示:

正文:

辛巴威人民當年革命時所針對的的主要問題,至今仍然沒有解決。例如:治療殖民後遺症、處理國族和性別問題和進行經濟改造。這些恰恰是重鑄民族解放運動、重拾群眾路線工作方面最急迫的任務。

辛巴威是南非的重要鄰居,它的發展會對南非的社會、經濟、政治產生影響;要知道,南部非洲就是一塊命運共同體。辛巴威的民族解放運動曾經獲得過80%以上人民的支持,現在支持率卻直線下降,我們自己的運動正應該以此為鑒。

首先,我們必須正確認識辛巴威。

恰恰是因為辛巴威的變化太戲劇性了,所以我們所熟知的儘是陳詞濫調和陰謀論——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很多時候卻蒙蔽了真實。

另一種常見的分析辛巴威現狀的方法,是把一切都說成反革命復辟——說這種反革命勢力廣泛存在於辛巴威的歐美資本、私營媒體和政府部門。我們當然不能低估反革命活動的嚴重性,但也不能教條於自己的觀點而不顧事實。帝國主義及其支持的內部反革命勢力,使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崩潰;這誠然是我們不能遺忘的慘痛教訓。但更關鍵的是東歐那些當權政黨自己犯了嚴重錯誤。不幸的是,我們一定程度上也重蹈覆轍了,也就是說忽略了辛巴威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辛巴威執政黨)自己的錯誤政策。它們導致了對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持續多年的損害,以及執政黨的官僚主義問題,並最終使得它日益脫離群眾。

我們認為,辛巴威的現狀是因為三種互相聯繫的因素:殖民後遺症及其政治反映,90年代制度改革的後果,以及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的官僚主義。殖民後遺症主要表現為殖民時代經濟不平等的延續,以及土地分配不公。殖民後遺症在政治方面,表現為一部分白人反對分配土地,並試圖顛覆辛巴威獨立以來的一切進步成果。

殖民後遺症也表現在英國這些年的態度上。這個原宗主國一直不遵守《蘭開斯特大廈協議》(1979年英國、辛巴威白人政府和黑人游擊隊在蘭開斯特大廈開會,約定10年之內不得進行土地改革,並制訂了辛巴威的憲法)中的一項主要條款:英國應當對土改給原白人農場主造成的損失進行賠償(辛巴威之所以會出現白人大量佔有土地的局面,是因為二戰後英國將大量退伍老兵安置在這個當時的殖民地)。

接下來我們分析辛巴威的經濟體制改革:

這是第二個主要原因,卻在我們先前的分析當中一直被忽視。這場改革是1991年世界銀行強加給辛巴威的,可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居然也就幾乎全盤接受了。

之所以會幾乎全盤接受,是因為一小撮官僚資本家的權力已經成型。他們依賴於曾經的宗主國,並企圖通過這個方案在國企私有化過程中謀取特權利益。

在經濟改革中官僚資本家的濫用特權,或許是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在群眾中聲名掃地的最重要原因。因此我們需要更進一步來看:

辛巴威獨立後的前十年(1980-1990)間,總體說來,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在社會處境方面取得了一些顯著改善。 例如,政府的公共服務職能改進了很多,尤其是教育和醫療。南非區域發展政策研究會在哈拉雷(辛巴威首都)的調查顯示,1979-1980財年辛巴威的醫療經常性支出(可以理解為實際支出中符合預算的那一部分)是人均819辛巴威元,刨除通貨膨脹因素以後,到1990-1991財年已經增長到了人均1817辛巴威元。同樣刨除通貨膨脹算人均經常性支出,同一時期辛巴威財政在小學上面的花費從10.61津元上升到了28.70津元。這一階段的小學教育是免費且強制的,因此鄉村和貧困地區的孩子完全可以接受。同期嬰兒死亡率從88‰下降到61‰(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1980年中國和辛巴威的嬰兒死亡率分別是48.2和66.5,1990年兩國和世界平均水平分別為42.2、50.3和64.8,2016年則分別是8.5、40和30.5,單位都是千分之一)。兒童接種疫苗的覆蓋率從25%上升到85%以上。這一時期的識字率也大幅提高。

1991年開始,在世界銀行的鼓動下,辛巴威開始了為期五年的激進改革。它使得社會福利開支大幅縮減,國企私有化,經濟自由化,財政赤字佔GDP的比重從10%銳減到了5%;給窮人的食品和其他補貼被取消,代表著市政服務的郵政系統削減25%,津元貶值,以國內需求減少為代價刺激出口。

和其他向著新自由主義經濟轉軌的發展中國家一樣,人民得到了轉軌確實會讓他們受益的承諾。這承諾包括一些老生常談:每年直接外資的增長會達到GDP的20%,外匯儲備增加,就業崗位和經濟都會保持每年5%以上增長。這些承諾無一兌現,反倒是辛巴威的社會經濟狀況在90年代迅速惡化,獨立前十年取得的成果幾乎毀於一旦。更糟糕的是,就像其他的新自由主義轉軌一樣,這場變動完全是官僚一手策劃的,人民及其組織——比如工會——毫無參與權。公會被質疑為會阻礙改革的絆腳石。

1990-1991財年之後,中學的入學率開始下降了,在1992年銳減了7.5%。實際醫療支出也減少了,最終掉到了1983年的水平;相比於1990-1991財年的最頂峰,教育支出更是銳減了32%。1992年的兒童營養不良率比1991年高13%。1991年通貨膨脹率是23%;1998年12月時則是48%,利率將近50%(這裡的通脹率應該是指和前一年比的物價指數增幅,4%以上就是影響國民生活而需要遏制的程度了。利率高於通脹率理論上講,意味著人們更願意存款而不是花掉——這也許意味著通貨膨脹的韁繩終於被摁住,也許意味著通貨膨脹的同時購買力的緊縮扼殺了經濟的活力。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數據90年代辛巴威最高的兩次通脹分別是1995年的15.2%和1996年的6%;導致津元成為眾所周知的廢紙,是2004和2008兩年113%和157%兩次災難性的通脹;90年代甚至出現過連續幾年比較明顯的通貨緊縮。這一方面有助於幣值動態平衡,另一方面則意味著劇烈變動的貨幣環境可能會摧垮實體經濟)。1992年的製造業產出指數為129.9,1996年則是116.9(製造業產出指數一般要找一個基準年份為100。這裡沒有寫100,可能是作者認為不重要,也可能是作者對西方經濟學了解太少)。1992年的實際工資比1991年減少了10%;1991-1996年間製造業就業崗位至少消失了17,000個;1990-1997年間實際工資縮水三分之一。

1991-1995年間,公私企業的就業崗位分別減少了20,000和25,510個(要注意90年代辛巴威總人口只有1000-1200萬),與此同時每年有30萬學生離開學校進入社會。更嚴重的是1981(此處可能是1991的筆誤)-1999年間食品價格暴漲。這一切都導致了貧困,以至於1998年的《辛巴威人類發展報告》中估計,有61%的辛巴威家庭處於貧困,其中又有45%的是非常貧困。

當然,說辛巴威原本佔GDP10%的財政赤字不可持續、必須縮減,也不是可以。可是要在5年內就把財政赤字減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簡直是極端教條,完全不顧辛巴威根深蒂固、影響廣泛的社會不平等,這就必然導致社會經濟的嚴重衰退。誠然,1991-1992年的旱災惡化了局勢,然而辛巴威政府卻無動於衷,仍然死守自己財政和貨幣政策的緊縮目標。最荒唐無恥的是,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居然在1995年吹噓,說什麼辛巴威的經濟改革是值得學習的成功典型。另外,辛巴威的經驗教訓也證明了新自由主義改革無助於醫治殖民後遺症——尤其是在土地和其他經濟資料中廣泛存在的分配不公。這次改革後,1200萬人的辛巴威,其60%的可耕地還在5000個農場主(基本都是白人)手中——這些土地中竟然有一半沒利用起來!

對此最值得反思的一點是,儘管改革方案主要是世界銀行制訂的,可是當對經濟的破壞逐步顯現時,這些機構和帝國主義媒體卻在責怪穆加貝和他領導的辛巴威政府——我們認為對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來說,癥結並不在於殖民後遺症或是經濟改革政策,而是國內不存在反對的聲音。還有一點要記住,新自由主義改革並不會讓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從經濟中得到更多,它的獲益對象恰恰是那些在殖民體制和寡頭體制下獲益的人。

主要由於普遍貧困化的趨勢,辛巴威人民開始疏遠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及其政府了,90年代中後期的搶奪食品騷亂和工會掀起的罷工運動也是因此。人民這樣的不滿當然會被反革命勢力利用;但導致這一切的原因僅僅是外部的嗎?解放運動不應該反思自己政治經濟上的作為嗎?

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階級性的轉變:

在1980年取得大選的完全勝利後,穆加貝領導的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很快就開始了蛻變。其中的上層變成了新政府中的政治精英;中層則變為了新軍隊中的軍官和士官。數以千計的戰士被複員,回到偏遠農村家鄉,這使得他們基本沒法影響新政府的事務。城市學生和工會組織曾經為民族解放起到了巨大作用,但現在卻被邊緣化——短短几年時間,他們就成了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馴良的下屬。

不幸的是,我們大洲先前很多民族解放運動也是這樣的!在掌握政權以後,解放運動所代表的階級不再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左派小資產階級了,而變成了曾經的左派小資產階級和國內外資產階級(不過我很好奇,非洲國家廣泛存在的剝削階級,有多少可以稱之為資產階級呢?)。通常而言,這種狀況是新政權建設中工農被邊緣化引起的。

由於缺少群眾的參與,掌握國家機器的小資產階級又發現自己處在帝國主義的國際體系當中,就必然會去尋求聯合一部分國內外資產階級,從而擴展自己的利益。這一切最終導致了殖民時代的經濟結構延續下來——儘管獨立了,但貧苦的工農群眾仍然被宰割。

同樣的過程,導致了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的官僚主義日益加重,進而使得它在外部壓力面前不堪一擊。不僅是90年代,從80年代晚期開始,穆加貝政府就已經抵擋不住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壓力了,從而被迫實施激進改革。

接下來我們看看1991年開始的改革的具體項目:

然後是日常食品的價格:

兩張表格數據都來自《一個國家在經濟困境中的社會政策——以辛巴威為例》這篇文章,作者是阿拉斯特·姆萬紮(他是南非駐辛巴威的一個基金會的專家,主要研究辛巴威、尚比亞等南非鄰國的經濟問題)。

我們要怎麼辦?

辛巴威人民的使命是重建民族解放運動,使之紮根於群眾。應該回歸殖民時代人民的那些經濟要求,在進行社會主義運動的同時,也要更重視經濟。我們和辛巴威的同志是同一戰線的,應當支持他們的工作,並幫助尋求正確的道路。

(隨後辛巴威在21世紀初的幾年實行了土地改革,短期內造成了經濟不穩定和傳說級通貨膨脹,但目前已經逐步走上正軌。請參考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沈曉雷研究員的這篇文章:guancha.cn/ShenXiao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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