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賈寶玉與孫悟空:自色悟空
賈寶玉與孫悟空:自色悟空
文/蕎麥花開
筆者在《林黛玉性格形象發展改變論析》一文中,曾分析到,黛玉與寶玉對八股文科舉的態度,其實是有相當的距離的。黛玉是寶玉的同道之人,但,未必同步。其實二人同中有異,並不只是時文上。嘗看金庸《神鵰俠侶》,楊過小龍女二人,一性熱,一性冷,一愛熱鬧,一愛冷靜,一愛外邊的花花世界,一愛古墓內冷寂無聲。此二人遮莫即今之情愛心理學所謂「性格互補型愛侶」乎?事實上,今看《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她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寶玉黛玉之聚散各喜,與楊過龍女之冷熱不同,可合觀乎?
寶黛二人性情同中有異,想法未必同步,再如第二十八回:
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按黛玉之疑,也屬正常。男人專一的如鳳毛麟角,見一個愛一個的太多了,君不見大理國鎮南王殿下乎?但寶玉具有宗教家氣質,寶玉之「愛博而心勞」(魯迅語),絕非段正淳;正如其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警幻語),絕非皮膚濫淫。寶玉之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寶玉之天分中生成一片博愛,此博愛則孫中山先生最愛手書贈人之「博愛之謂仁」之博愛,而非段王爺式之博愛。黛玉於此有疑,可謂素日認她是個知己,竟然不是個知己矣!一笑。
這裡連帶破一個歷來的迷案。第六回與襲人初試雨雲其時,寶玉八歲。按八歲能幹啥?不過少兒性遊戲耳。由是可揆,襲人仍乃完璧。所以我這裡深文周納一點,懷疑曹公又在玩兒障眼法——「初試雨雲」,而非「初試雲雨」,玄機在哪?「雨雲」者,「賈雨村雲」也,假語村雲也,假語村言也!注意,最早的兩個抄本甲戌本、己卯本,第六回回目是「初試雨雲」;其他所有本子,回目則為「初試雲雨」。諸君,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雨雲」,最可能是曹雪芹的本意!後人妄改「雨雲」為「雲雨」,顯是為遷就此二字一般用語組字習慣,而卻失卻了曹雪芹的深心!按「雲雨」出典,自是宋玉《高唐賦》「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後漸用為男女行房之熟語套語。故從來只有「雲雨情」,哪有什麼「雨雲情」!「雨雲情」,根本不成語!即遍檢《紅樓》全書,書中行文,亦皆是「雲雨」,無一處是「雨雲」!這說明什麼?這更說明曹雪芹的狡獪,他是故意在回目中挪動了「雲雨」兩字先後次序,用更醒目的回目,凸顯「雨雲」與書中行文所用「雲雨」的對比。故意漏個馬腳,以便後人破此迷陣!所以曹雪芹竟是告訴讀書者,主子丫鬟這場雲雨之事,竟是做是不做,做了等於沒做,做了也是白做!《紅樓夢》第八回脂批大中曹公狡獪之旨。甲戌眉批:「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遊戲於筆墨之中,可謂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誠,作文要狡猾。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文字是也。」
——當然,讀者若以筆者此處腦洞清奇者,亦所不敢辭罪。紅學的趣味,豈非便在這些細節的琢磨上?周汝昌先生為「紅學一哥」,他老人家的腦洞也不少啊。譬如認為賈赦、賈政是親兄弟,但只有賈政過繼給了賈母,而賈赦連過繼兒子都算不上,所以才有賈政住榮禧堂、賈赦住偏院這一奇怪格局。退一步說,即便我這裡的腦洞並不符合曹公的原意,但我自感邏輯縝密,推理無礙,也不妨存而自賞,並與讀者諸君同賞。本來也是一本稗官說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享受縝密的推析過程,比究查真相為何更有趣不是?
筆者此處分剖寶玉「自色悟空」,意思並非寶玉全然厭憎色慾。那樣人物絕不真實。人畢竟是人,真要沒了生理慾望、下半身衝動,那還是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嘛。我們看書中的敘述,寶玉看呆了寶釵、深慕於黛玉,顏值是最大的正義啊:1.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釵生得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2.第二十九回,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諸君試看,寶玉看呆寶釵,是寶釵「雪白一段酥臂」,頗具楊妃之美;寶玉深慕黛玉,是「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貌美)者」。一個是玉環,一個是西施,四大美女占其二席,方才有得比。朋友,那周芷若和趙敏,若不是顏值匹敵,正堪放對,張教主有那麼糾結?
今再細按全書中寶玉行跡,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嚴父痛打不肖子的兩條「罪狀」,流蕩優伶、調戲母婢,皆可謂實錘。琪官、金釧之事外,與秦鍾,「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這事兒也跑不了。第二十八回蔣玉菡席間口道「花氣襲人知晝暖」,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猶問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何由知悉怡紅院的寶貝?細思恐極啊。此處脂批(庚辰眉批):「雲兒知怡紅細事,可想玉兄之風情月意也。」又第三十一回,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兒,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叫人笑了幾天。」——此處同樣不耐細思,碧痕跟二爺,到底還是洗澡呢?還是作什麼呢?難怪晴雯之嫂燈姑娘兒對寶二爺有這句想當然:「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我的判斷:寶二爺未見得一定要如珍大哥哥、璉二哥哥一般,壓在女人身上做功夫;溫香軟玉身旁倚,眼角眉梢醉春風,不就很好?《康熙王朝》劇中,陳道明所演青年康熙逛窯子:「我只看風景,不下水!」聖諭煌煌,頗堪解會。好比今日,會打麻將而無癮的人,打打應酬麻將;平時不抽煙的人,酒席上K廳包間里,抽兩下包口煙。寶玉為意淫者,而並非不解人事,不過不如賈瑞賈珍賈璉等色中餓鬼罷了。第三十三回回前脂批(戚本):「富貴公子,侯王應襲,容易在紅粉場中作罪。」正道此意也。賈寶玉是一個複雜的人物形象,立體的塑造,根基於其生活環境的描寫,方見出曹公浪漫而不離寫實的神妙之筆。
「自色悟空」,非獨《石頭記》之怡紅公子;尚有《西遊記》之大聖悟空。梳理孫悟空文學形象的演變,我們會發現很有意思,元末楊景賢《西遊記》雜劇中,大聖是只色猴子,引兩段作見證:1.行者自述:「喜時攀藤攬葛,怒時攪海翻江。金鼎國女子我為妻,玉皇殿瓊漿咱得飲……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與夫人穿著。今日作慶仙衣會也。」2.過女兒國,行者調戲女王:(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雲):「娘娘,我師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湯水,要便我替。」
楊景賢在《西遊記》雜劇中寫孫悟空好色不堪,我推測是受到古來流傳俗說中多有的「猿猴好色」影響。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焦氏易林
三 坤」論「猿猴性淫」、「猿猴好人間女色」:
《剝》:「南山大玃,盜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獨宿。」按猿猴好人間女色,每竊婦以逃,此吾國古來流傳俗說,屢見之稗史者也。《藝文類聚》卷九五引阮籍《獼猴賦》言猴「體多似而非類」,舉古人為比,如「性偏凌」比韓非,「整衣冠」比項羽,有曰:「耽嗜欲而眄視,有長卿之妍姿」,正取挑卓氏孀女之司馬相如為比,斥猴之漁色耳。張華《博物志》卷九:「蜀中南高山上有物如獼猴,名曰猴玃,一名馬化。伺行道婦女有好者,輒盜之以去,而為室家。」《太平廣記》卷四四四《歐陽紇》(出《續江氏傳》)記大白猿竊取紇妾,先已盜得婦人三十輩;此篇知者最多,實《剝》林數句之鋪陳終始而已。《類說》卷一二引《稽神錄
老猿竊婦人》、《古今小說》卷二〇《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剪燈新話》卷三《申陽洞記》皆踵歐陽紇事。楊景賢《西遊記》院本中孫行者尚未脫故套,第九折中攝金鼎國王女為室,正如申陽公之「攝偷可意佳人入洞」也;即迴向皈依之後,遇色亦時起凡心,觀第一七折在女兒國事、一九折對鐵扇公主語可知。至吳承恩《西遊記》小說之石猴始革胡孫習性,情田鞠草,慾海揚塵,以視馬化、申陽,不啻異類變種矣。西方俗說,亦謂猿猴性淫,莎士比亞劇本中詈人語可征也。
錢先生寫「至吳承恩《西遊記》小說之石猴始革胡孫習性,情田鞠草,慾海揚塵,以視馬化、申陽,不啻異類變種矣」——果如是乎?吳承恩作《西遊記》,表面看完全刪去了楊景賢《西遊記》雜劇中孫悟空那些淫邪段落,孫悟空似乎從不諳人事?且慢,沒這麼簡單。吳承恩小說《西遊記》中有些蛛絲馬跡,顯見得孫猴子也是色中老司機一枚啊。《西遊記》第四十二回「大聖殷勤拜南海
觀音慈善縛紅孩」:菩薩坐定道:「悟空,我這瓶中甘露水漿,比那龍王的私雨不同,能滅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與你拿了去,你卻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隻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你須是留些甚麼東西作當。」行者道:「可憐!菩薩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樣事了。」——現在不幹,說明以前要干!還是菩薩法眼慧明啊!看來吳承恩老先生也玩兒得一手好隱蔽,連錢鍾書這樣的眼睛都被瞞過了。孫悟空自色悟空,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調調了;正可與賈寶玉自色悟空,雖自小領略了那雲雨滋味兒,萬花叢中穿行,卻並不墮為皮膚濫淫者,參互合觀。然則《石頭記》與《西遊記》,在「先以欲鉤牽,後令成佛智」此一要旨上,豈非深層可通?善哉。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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