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從前皇朝更易,天子登基,首件大事便是改正朔、頒布曆法,意思是今夕何夕,我說了算。
掌控了時間,會有一種掌控當下、歷史、和未來的幻覺。那會兒中國又是農耕社會,農事的進行和推算節氣的曆法密切相關,等於說在實踐上,老百姓也確實生活在君王所掌控的時間之中。
魯迅先生說的好,從前的中國勞動人民,一生只要解決兩件事:納糧,叩頭。把這兩件事很有秩序地解決掉,便算是明君、乃至聖王了。
在我還小的時候,大約是九幾年,對於這種節氣、農曆之內的生活還是非常熟悉的。我奶奶是打舊社會過來的,我們又和她一起生活。她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自始至終,她的角色都是農民。活著,而又似乎從未參與過時代的變革。該播種時播種,該收糧時收糧,該喊號子時喊號子,該挨餓時挨餓。據她說我爺爺還曾警告過他的兒女們,誰敢參加紅衛兵,就打斷誰的腿,以後永遠不要回這個家。最後當然沒有一個兒女接近乃至於試圖接近時代。也僅僅從階級成分上說,我家算是根正苗紅。
那會兒跟他們過這種類似生活的,是大多數人。
我們一個村子裡,沒幾個識字的,甚至批鬥會也因為這種現實而黯淡無光——都是窮苦弟兄,誰還不知道誰。就算是批鬥,也得先找到有所表達的人吧。
我有點難於想像(同時又很好奇)這種不識字的生活是怎麼進行的。每一天,忙忙碌碌,全靠經驗和周圍的世界發生關係。街坊,莊稼,布谷鳥,老鼠,還有騾子。都是祖輩上已經熟悉的東西,你只需要按著傳下來的作息以及習慣(甚至已被城裡人打倒、毀壞)繼續就可以。
心中篤定,物我合一。
識字的生活就是完全不同了。
一方面,對內而言你可以藉助文字把自我從世界中割裂開來,去觀照、反思它。另一方面,因著文字你就可以和古人的文明、和外部的世界發生關聯,去參與變革,乃至於被變革裹挾進去。我小時候牆上有句標語講,學會數理化,不做睜眼瞎。說得很有幾分道理。不掌握些語言知識,你對眼前的世界還真是有點一抹黑的感覺。
可睜眼以後又該看哪裡呢?
老子絕聖棄智的那一套,算是升華了蒙昧混沌的境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絕聖棄智,反而能抱朴守真。這並不是牢騷話。至少在我奶奶的生活里,確實看到些這種跡象。她不認字,不能看日曆,但是能記住每一天對應的是農曆的某日,什麼時候該祭祀,什麼時候該備節禮,什麼時候該做新衣服該吃餃子,她心裡水兒清。
這讓一種簡單的生活,遊離著一些似斷若連的儀式感,而這種儀式感又給人以篤定心安的感覺。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給了我一種類似的感覺。
桃花源里一派祥和,近乎歷史終結了的天國形態。但你又決不能說桃源內人們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就生產方式講,桃源仍是小農經濟。要種地,就需要掌握曆法,熟悉節氣,他們過的生活,應該和我奶奶差不多。至於「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則是體現了他們對大時代的蒙昧與割裂。
這也暗示著,傳統中國的老百姓實際上是生活在兩套倫理系統之中的。一套是所謂聖人創製,以滿足其基本生活及社會活動需求的,一些非常古老的觀念足以調劑其生活;另一套則是具體時代當政者欲調動、裹挾他們參與其中的,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謂叩頭納糧。奇妙的是,二者看起來雖然很不一樣,卻是同出一脈、缺一不可。沒有叩頭納糧的小農經濟只能是暫時的割據狀態。它遲早要面對外部的鏈接或者內部的裂變升級。
陶淵明塑造了一個「南陽劉子驥」,他要來這個地方一探究竟,他很好奇。他實際上也代表著桃花源必然要承受的外部牽引——就像三體的黑暗森林法則的某種變體一樣,你一旦完成自我暴露,必將遭受外部的連接互動慾望。桃花源是否會暴露呢?這大概是要由桃花源所處的大氣候和其內部的小氣候所決定。
出於某種精神潔癖,陶淵明寫死了劉子驥,等於說人為切斷了大氣候的影響,刻意要把一個塵世之地隔離出來。但是避免大氣候真的這麼簡單嗎?恐怕也不會。人是好奇的,總要探索未知。我們經歷了地理大發現,南極洲都建起了科考站。因此桃花源的被發現,在人類的探索衝動面前只能是個時間問題。
尋找桃花源就好像是猜謎語。謎語由謎面和謎底組成,謎面是為了炫惑,干擾猜謎者對謎底的接近。但與此同時,謎面又必須指向謎底,否則將不成其為謎面。那麼總會有蛛絲馬跡留下,這樣一來,就總會有探測到謎底的時候。
另一方面,桃花源也有著內生性的連接外部世界的需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講述的就是一個桃花源如何拚命尋找連接外部世界的通道的故事。正如故事中第一代阿卡爾迪奧所言:外部的世界日新月異,我們卻像驢子一樣生活在這裡。當年輕人意識到有外面的世界存在時,那種被遺棄、被隔絕的宿命感就會催進他們去尋找向外部的連接。那麼,「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表述,就不止是一種對過往的梳理,同時還是一個沖向新世界的發端。
從桃花源到陶源之外的魏晉大世界,那些聯接著土地和農民的節氣曆法會存在下去,並被外部世界賦予新的修訂,隨即構成其生活的外殼。大世界的曆法還會加諸其身以新的東西,如何叩頭,如何納糧,都要注進他們的生活,以禮樂、儀式的形態提醒他們是誰,以及正在臣服於誰。當小農經濟式的耕種作息不再構成生活內容的時候,那套連接農民和土地的節氣曆法也會消散於人們的生活形式之外,變成微不足道的東西,他們將更加緊密地服貼於那套宏大的倫理敘事系統,以其所提供的儀式,塑造自己的生活。
原文出自我的公眾號 凱鵝 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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