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同學

1

范二平是我初中時的同學。

范二平已經死了四十多年了。

2

那一年,我隨插隊落戶到農村的父母又回到了城裡,轉學到一所離家很遠的學校上學,讀初一。班裡五十四名學生,恰巧男女各半。

那時,男女生不說話,即使坐同桌。

很多課桌的中間都有用圓珠筆或鋼筆畫出的一條線,那是一條分界線。男女同學坐在桌前,誰的胳膊若不小心越界,一方會像使用武功似地用胳膊肘猛然懟一下另一方的胳膊,那胳膊毫無防備,失措地滑向一側,把自己桌面上的書本和鉛筆盒碰落到地上。此刻如果老師正在講課,教室里比較安靜,鐵皮鉛筆盒落地的聲音很響,稀里嘩啦的響成一片。

這樣做,通常是男生對女生。性格軟弱的女生以為是自己有錯在先,離開座位,蹲下身去撿散落的書本和文具,撿著撿著,就開始小聲哭泣。當她把東西都重新放在桌上,坐回座位,索性趴在桌上,徹底哭泣起來,只是不敢放聲。而性格剛烈的女生不會善罷干休,站起身的同時,一隻手會麻利而使勁地在那男生的身上捶打幾下,然後去撿地上的東西。木杆的鉛筆芯最容易摔斷,外表看著完好,裡面的鉛芯已斷成幾截,削一截,斷一截。帶橡皮的鉛筆五分錢一根,不帶橡皮的三分錢。女生惡狠狠地對男生說:賠!至於說後來賠沒賠,我不知道。

3

全班同學分成六個小組,每組九人,有的組多一個男生,有的組多一個女生。

小組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是值日時打掃教室的衛生。打掃時,有約定俗成的程序:女生先到教室外面,男生在教室里風風火火地把所有的凳子搬到桌子上,然後出教室。女生進教室,用笤帚犄角旮旯清掃一番,把紙屑和塵土聚成一堆,用簸萁撮了,端著,又出了教室。男生再進教室,把凳子再從桌子上搬下來。這勞動就結束了,男女生之間沒說一句話。

雖然不說話,但有兩種男生會引起女生的注意,一種是學習好的,像班長石躍進,學習委員劉建國;一種是特別搗蛋的,像王紅偉。

王紅偉搗蛋到壞的地步。他不帶髒字不說話,還故意和女生說話,邊說,邊往前湊。他有一張老年人才有的青灰色臉,兩顆大板牙,閉著嘴,也有牙露在唇邊。他湊到女生跟前,看著她,說一句:你媽的x!女生說:流氓!他笑了,說:回去問問你爸你媽,他們要是不流氓能有了你?

4

范二平是個沒什麼特點的男生,學習一般,個頭一般,長相一般,好像家境也一般。

范二平坐在我的斜對面,他引起我注意是在一節數學課上。

教數學的田老師是個矮胖而嚴厲的女人,三十多歲了,沒結婚。她頭髮垂直,總穿一套深灰色的衣服。她站在黑板前,比講桌高一些,肩膀以上在桌後不斷移動。她來上課,總隨身提了一個小黑板,上面寫好要講的內容,走上講台,先把小黑板翻著掛在牆上大黑板上方的一個釘子上,木板碰水泥板,啪的一聲,學生們都聽到了,立刻坐端正,目視前方,兩手放在背後,樣子很像低年級的小學生。

她講課只講一遍,絕不重複。半節課後,學生們開始做新的習題,不會做,她會用課本拍學生的頭;做錯了,她會把演算本上那頁有錯題的紙唰地撕下來,團成一團,球一樣擲在地上,於是,那一頁上原本做對的題也得重做。苗冬祥最悲慘,有一個演算本被撕得只剩三頁。

面對這樣的老師,課堂紀律很好。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窸窸窣窣的翻紙聲,同學們都在做習題,我也在認真地做。

我忽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我。我抬起頭,果然看到斜對面的范二平正扭著身子側臉看我,他的嘴角還挑著一抹微笑。我瞪了他一眼,他察覺了,忙正過身體,轉了臉。

我又繼續做題,沒寫幾行算式,感覺范二平又在看我。再抬頭,果然。

我生氣了。

我小聲說:不要臉。

他也小聲說:不要臉。

我說:死皮不要臉!

他也說:死皮不要臉。

我無言以對了。我最怕我說什麼,對方也學著我說什麼,那感覺好像是自己在和自己吵架。

田老師好像發現我們的動靜,從講桌後投來一瞥凌厲的目光。

我趕緊低頭,做題。

實際上,也許除了田老師,並沒有其他人察覺我曾和范二平吵過架。

5

那時的初中兩年制,不覺中就該畢業,該上高中了。

那一年上高中實行推薦和考試相結合的辦法。如此,一個學生成績再好,如果不被推薦,那就上不了高中;一個學生被推薦,但成績很差,那也上不了高中。

推薦權由學生們掌握。

那年高中的升學率是百分之五十,這就註定有一半的同學上不了高中。

學生的投票開始了。

票數以小組計算,一組一票,投給27個同學,一人最多得六票。

投票前,每個小組進都行討論,統一意見。 有的人是不需要討論的,如石躍進和劉建國,又如王紅偉。

我所在的小組,對吳學林的爭議比較大。他學習很好,比學習委員劉建國都好,但他從不願意幫助別人。那時鹹菜都是算好吃的東西。一次,差等生牛志斌想抄他的作業,從家裡拿了腌豆角,抄一道題,得給他一根豆角。豆角給完了,還有幾道題沒抄,他竟再不讓他多抄一道題。結果,我們小組沒給吳學林一票。討論到范二平時,我突然想起了那次秘密的吵架。我就和其他女生說,他愛看女生,很討厭。那幾個女生立刻說,就是就是,他也看過我。男生對范二平的態度是無所謂。

我不知道其它組是怎樣討論范二平的,最終只有一個小組給他投了票。一票,略強於無。

我上了高中。

吳學林和范二平沒上高中,還有其他人。

6

一日,我放學,在家門口看見一個男人。他靠牆蹲著,抽著旱煙袋,穿著黑色的中式衣服,頭上扎著一條白手巾,顯然是農民樣子。我不認識他,但又覺得他有點兒面熟。

他說:我是范村的,認識你爹。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農民,認識父親,想通過父親請母親為他的父親治腿病。那老人早年做小買賣,爬山涉水,腿被冬天的河水激了,老了,腿疼,走不了路。

母親是一家醫院的護士,以打針技術好出名。

老人要打的是封閉針,用幾寸長的針頭把一種叫"強地松龍"的藥液注射進膝蓋骨的內部。很多護士操作不了這樣的技術。

之後,每到周末,那男人就用自行車載了一個老頭兒到我家,讓母親給他打針。

那老頭兒我也看著眼熟。

再之後,那老頭兒碰到我,和我說話。他問我年齡,問我在哪兒上高中,原來在哪兒上初中。我說了,說到上初中的學校,他眼神一亮。

老頭兒說:那你認識二平了。范二平。二平是我孫子,帶我來的,是我兒子,二平的爹。

一瞬間,我意識到為什麼覺得老頭兒和那男人都看著眼熟了。爺爺、父親和兒子,三代人竟長得很相似,尤其是嘴角,都挑著一抹微笑。

我承認曾是范二平的同學。 老頭兒立刻十分高興,自顧自地說了很多關於范二平的現狀。

沒上高中的范二平去了郊區的一個農場,在那裡餵豬。

老頭兒說:去農場比去村裡插隊強,禮拜天休息,能掙工資,一個月二十多塊錢。二平是個好孫子,孝順,勤謹,每個禮拜天都會回來幫我擔水和煤泥。

我沒多說什麼。

幾個月後,那老頭兒可以自己走著來打針了。

7

「強地松龍」藥瓶放在我家收音機上,沒用完。

我無意中發現那葯好長時間沒動,上面落了一層灰。

我說:那爺爺的腿好了嗎?不需要打針了嗎?

母親說:基本好了。但還有葯,應該再打。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好長時間不來了。

8

又一日,我在家門口看到了范二平的父親。

門鎖著,父親和母親還沒下班。

范二平的父親靠牆蹲著,抽著旱煙袋,穿著黑衣服,扎著白手巾。他朝我笑了笑,笑得很疲憊,人顯得蒼老了許多。

我說:那個爺爺呢?他沒來打針?

他說:他不來打針了,他徹底癱瘓了。二平死了,他就癱瘓了,氣癱了。

范二平死了!

我的心不禁一陣狂跳。

我說:范二平死了?他怎麼會死了?

他說:他真的死了。那天是禮拜天,他惦記著給爺爺,想搭農場的拖拉機進城。那拖拉機已經開了,他扳著車槽上車,結果脫手了,摔到地上,正好摔在後軲轆下。輪子碾過腦袋,碾出腦漿,沒吭一聲,人就死了。

范二平的父親是來告訴一聲,老頭兒以後不打針了。

9

我發現,班裡的朱小軍長得有點兒像范二平。

朱小軍的個頭比我記憶中的范二平高許多。

以前,因為男女生不說話,也因為我耳聞過一些朱小軍表面正派內里齷蹉的事,我從來對他沒有好臉色,儘管他是團支書,我是班長,為班裡的事,有時需要溝通和配合。

有一個朱小軍的故事,我想起來就像吃了蒼蠅似地噁心。他把白菊花泡在酒里,給女孩子喝。他說,女孩子喝了那酒,皮膚會變得雪白。

我看著朱小軍,有時會恍惚,有時會主動和他說話。 朱小軍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欣喜,對我笑得很燦爛。

10

多年了,我有時會想:假如范二平那年上了高中,那他就不會死。

范二平活過了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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