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曾祺散文有感
我將書籍和文章泛泛地分為兩類。
第一種文字會在閱讀的過程中消耗掉讀者的精力。這種文字如壓縮餅乾,富有營養,可是啃起來很勞神。如果不得法,連門牙也會崩掉。
對我而言,大部頭名著,哲學類專著及理科教材都可歸於此類。
每個詞都似乎長著數張面孔;每讀一行都像完成了一場與作者的博弈。要全部融會貫通,我不得不舉著釘耙,與刁鑽的文法捉對廝殺,從冗餘的長句里劈出一條血路。
上周的英美文學課上,我讀了亨利·詹姆斯的現實主義代表作《地毯上的圖案》。文中,一個名作家揚言自己在作品中隱藏了一條訊息,並將之比做「地毯上的圖案」。凡能找到這條訊息的人,就能解構古往今來的一切文字。這無異於《獨孤九劍》的劍譜。主角窮極一生,也沒能解出謎底。同學們熬過四十頁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到這樣一個結果,紛紛罵娘。
長篇小說經常令我有這樣的感覺。將一千餘頁的《基督山伯爵》合上時,我感到自己已將一生浪擲在仁恕與仇恨的糾結間。《罪與罰》流溢著未經稀釋的苦難;《紅樓夢》,《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這種架構宏大的作品同樣令人迅速衰老。
讀小說給人帶來的疲倦當然是甜蜜的,可究竟也是疲倦。作者的真意像一隻碩鼠,你才觸及到它脊上的絨毛,它就甩一甩尾巴,跳上鉛字的小船遁逃了。
另一種文字則給人以能量。迄今為止,我覺得只有汪曾祺的散文有這種魔力。
讀汪老不需要沐浴齋戒。飯桌上,廁所里,跑步機旁,信手翻開,撳開一扇門,就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小世界。我爹傳授了我一種利用碎片時間讀書的法子。他將電子書下載到手機里,一邊走在路上,一邊聽著機器聲朗讀。能忍受平直的機器聲的人,要有點混不吝的天性。能經過機器聲考驗的文字,也必須饒有趣味。我聽著汪曾祺走過灰色的紐約的街,手機軟體磕磕絆絆的朗讀如一股麻繩,擰出高郵的流黃鹹鴨蛋和雲南雞縱菌的香氣。
從隨筆里看作者的性格,比從小說中看要準確一些。流氓也能寫出錦繡文章,虛構不朽的人物,這在文史上不乏先例。寫散文隨筆,則不得不經常剖白心跡,一個人的性情往往一覽無餘。我對汪老的生平一無所知,下筆寫這篇短文前臨時才去臨時抱了佛腳。可我常感覺與他很熟稔。
有人說,汪曾祺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這話有道理。他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兼有深厚的古文功底,用典信手拈來。這種才氣不帶鋒芒。汪曾祺寫文章鮮少炫技;他不用生僻字,摒棄長句,行文結構往往平實,卻不流於寡淡。《葡萄月令》中,從一月落雪到十二月葡萄入窖,一件尋常農務被他幾乎描寫成了安逸浪漫的現代芭蕾。
汪曾祺寫散文,亦雅亦俗。他的才氣像調得很勻的水彩,作出畫來,每根線條都一樣深淺。落筆不驚人,卻劃劃都很生動。不像有些作家,有時用濃墨,有時用禿筆。這種人平常敘事時,你就要小心了,因為他正卯著勁,準備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在你心口上剜一刀。汪老不是這樣人。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寫到為葡萄澆水時,他從《圖經》中引:「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寫施肥時,他老人家又絲毫不矯飾地告訴我們,大糞稀釋不得,要原汁倒下去;大棵要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他行文樸實,可是與鄉土文學又大相徑庭。我一直覺得句句引典固然是炫技,刻意從筆下逼出土腥味兒,模擬農人的日常對話,更是著了斧鑿。汪曾祺取了個中間點。勞苦大眾覺得他不是一夥兒的。那當然,哪個農民種葡萄會想到漢朝的硫銨,吃肉時吟誦蘇軾的打油詩?小資們更不認他。他們追捧的作家不可能跟汪老似的,饞得沒邊,一本散文集,三分之一是菜譜。前段時間,汪曾祺的《夏天》在網路上流行了一陣。他描寫梔子花,說:「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所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愛吃的人往往有一顆赤子心。我說汪曾祺把散文集寫成了菜譜,並沒有很誇張。上個學期,我經常飢腸轆轆地走在街上,忽然聽到耳機里傳來「吃手把肉過去是不預備佐料的,頂多放一碗鹽水,蘸了吃。現在也有一點佐料,醬油,韭菜花之類。因為是現殺,現煮,現吃,所以非常鮮嫩。」又聽到「煮得稀爛,最後澆一勺杏酪」,聽到「高郵鹹蛋蛋黃色如硃砂,多油,和豆腐拌在一起,紅白相間。」
汪老在《肉食者不鄙》一文中寫了蘇東坡。他們的性情原是有點像的,至少都愛吃。相傳,蘇東坡有一首打油詩: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與不瘦,除非天天筍燒肉。
汪曾祺是令狐沖式的人物。大師兄好酒,喝醉了,就擊鼓放歌。汪曾祺也好酒。沈從文是他的老師。一天走在街上,看到街邊癱倒了一個人,以為是難民,扶起來一看,原來是醉倒的汪曾祺。
汪曾祺好吃,好酒,好茶,好煙,然而都不挑剔。他在《尋常茶話》中坦言自己喝茶是外行,當然是自謙。寫著喝茶,又拐到了吃上,講了龍井蝦仁,龍井茶餃子,日本人的俳人茶粥和四川的樟茶鴨子。汪曾祺少年時就好煙好酒。他寫自己的父親,說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父親喝酒,給他也倒一杯。父親抽煙,給他也點一支。他追女生,寫情書,父親在一旁出餿主意。
我讀汪曾祺的散文有共鳴,是因為自己也成長在這樣的家庭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與父母親對話百無禁忌。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站直身體,才到媽媽的腰。她輕輕一提,就將我抱進懷裡。
第二天一坐起來,我就給媽媽發簡訊,說:「媽媽,你不要變老。」
她老人家幾乎從來不看手機,我一般是找不到她這個人的。
傍晚,她卻回復了:「我不會變老。今天又生啖羊肉五百克。為了將來做彪悍老祖母,繼續保護我們家的幼崽。」
我最喜歡看他寫西南聯大的幾篇。汪曾祺顯然是天才型選手,是那種讓人恨得牙痒痒的,天天逃課,然而眾星捧月似的人物 。當然,他寫在雲南的日子,主要是側重於菌子,茶館和昆明菜,幸而也略寫了課堂內的趣事。汪曾祺寫金岳霖,說金講著課,突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 遂伸手從後頸捏出一隻跳蚤。
他說自己在西南聯大是不用功的學生,晝伏夜出,每天去圖書館看雜書。有一晚撞了鬼,聽到墳頭傳來細樂的聲音,但書是照看不誤的。
西南聯大的老師都愛才。有一回,汪曾祺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從文看到了,二話沒說,出門買了幾個大橘子抱回來。聞一多也欣賞他。汪曾祺為學弟代寫了一篇報告,呈給聞一多,聞先生讀罷大為激賞,說:「你的報告寫得很好,比汪曾祺寫的還好!」汪老在《聞一多先生上課》中講到這段時,言語中不無得意。
汪曾祺上歷史課,畫了一張地圖交作業。教授批示:「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他在這門課的期末考試上拿了三十七分,第二學期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考試時左邊抄一道,右邊抄一道,居然得了八十五分。
他寫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把詞念一遍,再評:「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我想到上學期學了一門電影分析,教授課上只放電影,一邊放映一邊拿出瑪芬蛋糕細細咀嚼。放映完畢,他也是搖頭晃腦地說兩句:「Isnt that amazing? Isnt that profound?」 這部電影就算分析完了。
汪曾祺的散文對我來說有藥用價值。
我學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專業,畢業就是失業。上周,我去一化妝品店裡買護手霜,發現店員也是學藝術的,從伯克利音樂學院拿了文憑。一時啼笑皆非,更感前途渺茫。我和媽媽躺在一起,我問她:「媽媽,我該去學法律嗎?」我媽眼皮也不抬地說:「學你想學的!」
我仍然感到很不安。身邊的同學開始找實習,準備考研,我卻渾渾噩噩,每天似乎做了些事情,又似乎什麼都沒做。直到上周,我又聽磕磕絆絆的機器聲念汪曾祺,正好念到《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那篇。
我本來正在吃飯,百分之七十五的心力都放在菜葉子和羊乳酪上,忽然聽到這麼幾句,趕緊將叉子放下,拔掉耳機,細細地讀。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寫沈從文的。汪曾祺說:「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為找不到職業,情緒很壞,他(沈從文)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又一支筆,怕什麼!』」
沈從文只有小學文憑,隻身闖蕩大城市,憑的就是一支筆。
紐約驟暖,從那天又轉冷。行人在玻璃窗外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這句話像一聲悶雷擊在我的頭臉上,讓我的淚水流下來了。我大口將飯吃完,草草抹嘴,飛出門去,在百老匯上小跑起來。跑了一陣,岔了氣,停了下來,一邊痴笑,一邊兩滴淚珠又順著臉頰滾下來,彷彿找到了一個答案。
汪曾祺說,大部分同學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是聽說這三所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我就是沖著弔兒郎當來的。
我尋找什麼?
尋找瀟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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