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神仙，聆聽大地的聲音——讀韓少功的《山南水北》

小說考驗一個人的想像力，不過作者可以隱在故事後面指手畫腳，注點水也沒問題；散文很容易就把一個人暴露了，那是摘掉面具的本色出演。以前喜歡讀小說，看別人的故事，彌補人生經驗不足的遺憾。最近迷上了讀散文。讀散文就是讀另一個人的生活與人生，散文浩如煙海，誰都能寫，只是找到珍品不太容易。前一段時間開始讀韓少功的《山南水北》，讀的過程中常常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有的時候拍案叫絕，手舞足蹈。

這是韓少功半隱居以後的生活記錄，這種生活讓我想起《童年》那首歌里的歌詞：不知道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韓少功從海南回到湖南的八溪峒去做神仙了。八溪有山有水，美得不像人間。不過，住在那裡，滿目山水總不能當飯吃，吃喝拉撒總要在人間完成，所以在人間做神仙就不那麼輕鬆了，而且水漲船高，打掃衛生、做個保安都要研究生畢業的年代，做神仙的資質更不是一般人就能通過獲得的。首先不缺錢，還要身體好。在這個有錢人泛濫的年代，關鍵是能否忍得住住在畫中卻抽離了繁華的寂寞。與那種錢賺夠了，想在山中過過清凈日子的人相比，韓少功就退得徹底多了：半年住在城市，半年住在鄉村。最起碼他對出一身臭汗、體力勞動的真誠艷羨與實踐，就讓一堆嘴上喊著出離城市，卻缺少付諸於行動勇氣的人羞愧。否則，也沒有這本《山南水北》了，可是為什麼有人要用《瓦爾登湖》來比照或者抬高它的身價呢？主要原因大概是《瓦爾登湖》出現得太早了，也許是出版者的噱頭。《山南水北》沒有《瓦爾登湖》里的絮絮叨叨，相反，簡練、清凈、幽默，還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山南水北》是回歸，退回年輕時的原點。繁華過後的簡單，用另一種眼光看山看水，我想那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後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人生的第三種境界。那裡面不外乎寫了一些植物、動物和人，可是用一雙久居都市看慣了繁華的眼睛和聽慣了車水馬龍的耳朵，就有了不一樣的發現。在城市耳朵選擇入睡以屏蔽喧囂，當來到那樣的寂靜之地，連耳朵也醒來了，韓少功說「一雙從城市喧囂中抽出來的耳朵，是一雙蘇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復得的耳朵，突然發現了耳穴里巨大空洞與遼闊，還有各種天籟之聲的纖細、脆弱、精微以及豐富。」從城市的嘈雜與喧囂，轉換到靜靜山谷的山水自然蟲獸，不但心靈有個過渡期，連耳朵都要重新開始適應。我喜歡《山南水北》不是因為韓少功對鄉村的「窺視」，而是因為他對鄉村的用心聆聽。去除外界的紛擾，回歸內心的安寧，文字如南方雨後的嫩草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土地上不斷地滋生出來。

花鳥蟲魚是有閑的消遣，對於有的中產階級（或者小資）涉此內容往往流於纖細、敏感，故作高雅的不可一世和造作讓人不免望而卻步。對韓少功來說菜、鳥、狗、雞那就是自己的生活，腳上踩一雙沾滿泥漿的球鞋、挽起褲腿、抽著紙煙坐在農家的竹椅上聊天，你看不出他是一個聞名全國的作家。雖也是寫鄉村生活的雞毛蒜皮：種菜、植樹、養雞、喂狗、與鄰居的交往，卻沒有「形而上」，有通向人間的煙火氣。粗糲、茁壯、通透，有親和力，透著歲月磨礪帶來的智慧。

先看看那些植物吧，靜靜體會，那些植物都有自己的脾氣秉性。而相同的是「所有的樹都是向日樹，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不同的是梓樹很蠢，「葡萄脾氣大得很，是小姐身子丫環命」，牽牛花「相當於植物的雞鳴」，「桂花最守團隊紀律」，「月季花最嬌生慣養」，陽轉藤最缺德，一棵樹開花就是它在微笑，還有瓜果草木甚至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人類的偏心與不尊重可能會帶來欠收的後果……當植物有了人的秉性，它們就如同人類一樣有了不同的生命。只有當我們不再牽掛房價、名利、地位等等，才能俯下身來靜靜體會一棵葡萄和一棵桂花樹的思想，才會騰出時間和空間領悟植物的生命所提供的另一種意義。

在大自然里，除了植物，當然還有無所不在的動物。這動物沒有城裡的寵物享受那麼高級的待遇，被抱在懷裡、坐在汽車裡或者被放在共享單車的籃筐里，悠然地看著外面皆為利來的熙熙攘攘，奇怪著人類世界的忙碌與嘈雜。沒有主人作為依靠的動物們自有一套生存於天地間的本領。智蛙分得清誰是它們的宿敵，甚至聽得出仇敵的腳步聲。關於狗的感人故事聽得太多了，來看看韓少功的狗有什麼不一樣？除了他家的三毛，還有那山中異犬，如果知道客來，每條狗都要嘴裡咬一根樹枝，以示友好。通過養雞，韓少功發現在一隻俊美、利他的公雞面前，人類發明的「衣冠禽獸」、「人面獸心」、「人模狗樣」、「獸性大發」只是人類的一面之詞，如果換位思考，也許禽獸會以人作喻。還有連他家的貓都是詩貓，不過，我倒覺得那貓更像竹林七賢中的阮籍，不以主人之喜好生活，率性而為，狷介、可愛得很。

植物好玩，動物有趣，鄉村的人類社會充滿了傳奇，《馬橋詞典》中神秘的楚國「巫」文化特點在《山南水北》中仍然延續。亘古傳承的農耕文明，默默小人物的一顰一笑，那些讓人忍俊不禁的的家長里短，融合現代農村的情景韻致，讓人會心一笑、掩卷沉思。《山南水北》幾乎沒有觸及現實的苦難，其實曾經看到過兩篇，但後來似乎都被作者有意剔除了。在一個優哉游哉的神仙世界裡，那確實是不和諧的音符，也不是現實的主流。

但不管怎樣，我聆聽到了大地的聲音，還有韓少功因放慢腳步而體會到的生命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