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螺旋

04-01

19年前，我上小學。談起童年，多數人都面帶微笑回憶起那天真單純快樂美好的歲月，有金色陽光下斑駁的樹影和操場的喧囂打鬧聲，簡直自帶柔光和BGM。而我的記憶，似乎有些不同。

當年的小學班主任，營造了一個絕對的威權體制，有如神一般的存在。班幹部每天負責記錄違規同學名單並上報，換來班主任一個期許而肯定的眼神。名單里的人則戰戰兢兢地等待即將到來的謾罵嘲諷以及體罰毆打。上課說話，打；考試分數低，打；不聽話，更要打。李姓同學曾因想要課上上廁所被拒絕而被迫尿褲子，得到了無盡的嘲諷和指責。「李XX成績差，不聽話，專門挑上課時間上廁所，這都是她咎由自取。」是的，嘲笑她才是政治正確。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這件糗事一再被提起，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妥。

被打的最多的，還是成績最差的郭姓同學和金姓同學。郭姓同學常常被從講台上往下推，撞向桌角發出沉悶的響聲。金姓同學白皙的手掌和手臂上常常留下觸目驚心的紅色傷痕。記憶中見過郭姓同學的父母來學校，他們佝僂著背，唯唯諾諾的點頭賠不是，因為他們的兒子拖後腿辜負了老師的期待。記憶中的金姓同學穿的乾淨整潔，扎著個辮子，課間經常安安靜靜的看書或者做手工。每次被當眾體罰時，眼裡噙滿淚水卻從不哭出聲。一次次的當眾毆打與侮辱，我們總是陷入了集體的沉默，成為事不關己的旁觀者。「那是他們自己不上進，老師都是為我們好。」我們這樣對自己心裡暗示，沒人覺得這是暴力，也沒有人願意和他們一起玩，好像跟他們走太近就會變笨，會脫離群體。總會有人打小報告，每個人都爭著向老師靠攏，拚命成為好學生。

時隔多年我才意識到，沒有人是無辜的，我們不知不覺在這場霸凌中充當起了幫凶。當我們都裝成沒看見時，我們就是在默許，共同犯科。我們身處一個共犯結構，而老師訂的遊戲規則，構成了這一牢不可破的結構體。在壓抑和單一的空間中，每個人都必須參與這個大家都不喜歡的遊戲，曾經受到懲罰的受害者卻又常常成為規則的維護者，肆無忌憚地呵斥身處最底層的郭同學和金同學。

那麼到底是誰的問題？老師沒錯，她只是恨鐵不成鋼。同學也沒錯，誰叫他們不好好寫作業了，有什麼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相關領導表示以呵護學生健康成長為一貫宗旨。對，都是應試教育的錯，將學生窄化成迎合目標的工具。想到這裡，大家就都心安理得了，我們都沒錯。所以沒有加害者，只有受害者。

曾經和父母談起這件事，他們有些不以為然。「小學班主任太想出成績了，以平均分為導向，難免方法上有些錯誤，但班級管理的出發點還是好的。」好管理? 原來我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一些植物，要讓園丁修剪的整齊劃一，便於管理。那麼到底教育的意義是什麼？要讓我們統一成為考試機器，還是給予我們愛與夢想，以及人生無限的可能？即使成績不行，郭同學可能可以成為藍翔挖掘機能手，心靈手巧的金同學可能可以開一家裁縫店。只是時隔二十年，不知道他們近況如何。童年的暴力或許讓他們充滿了反社會的報復念頭，或者讓他們懦弱而逆來順受。但我想，那些年的陰影，在內心深處會始終如影隨形。如果開一場小學同學會，大江南北見了面，寒暄之後估計也不會聊起這事。來參加的也會是社會精英，眼神里閃爍著光，絕對是教育的成功模板，觥籌交錯之間講些言不及意的客套話之後，轉眼又是大江南北。想來郭同學和金同學卑微如塵土、如草芥，會被遺忘在角落裡。

類似的，我想到了文革。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人們急於向領袖匍匐跪拜表忠心，在近乎宗教儀式般狂熱的崇拜中尋求集體認同和歸屬感。不少人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朋友，中國社會失去了一批知識分子，最終留下長期的恐懼、沉默和隔閡，在人與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看不見卻冰冷的高牆，直到今天威權體制的殘餘還在分裂這個社會。文革暴露了所有人性的惡，但依然沒有加害者，只有受害者。「不是我的錯，都是四人幫搞的鬼，我們紅衛兵也是受害者。」廣場舞大媽邊搶公交座位邊這樣想。

這讓我開始思考我們要留下什麼樣的歷史和教育給下一代？有真相，才有原諒。有原諒，才有和解。有和解，才有和平。教育有良知，政府有公義，社會才有和諧，國家才有將來。紀念過去是直面自己內心的事不關己，不讓魔鬼吞噬心中的良知。

我希望有一天，文革真相會得到釐清，加害者願意道歉，受難者跟家屬，也願意原諒。

我希望有一天，談起那十年的時候，就是國家最團結的時候。我們不再需要相互指責，也不再有人需要難堪躲閃。

我希望有一天，家長不必再擔心孩子在校園裡遭遇侮辱和霸凌，讓他們在最天真無邪的年紀感受世界的純粹和美好。

不會再有什麼禁忌，也不會再有什麼人不能被提起。所有人能夠一起秉持善良的人性，共同面對苦難的過去。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就會蛻變成一個不一樣的國家。我們的民主，也會更往前邁進一步。我們的教育，會著眼於將來。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選擇與過去和解，與自己和解，永遠不會太晚。

抱歉。

願所有的孩子都被溫柔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