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真奴才假英雄小文人,何能成大事!

偶爾碰到有人拿宋江和劉備相比,說得誇張點,一木真是有點覺得以螢火之蟲與日月比光的感覺!劉備尚在織席販履之際,逢人便說:在下劉備,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志在光復漢室;而宋江,即使掌握兵馬,也自會動輒說道:小可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只求招安博個封妻蔭子。先拋開別的不說,單是這點,就體現了兩人格局不可同日而語。

壓抑不得志的小吏生涯

宋江是有一定能力的。比如他很會籠絡人心,比如他善於管理,比如他精於權謀,這個有太多人進行了分析,不細說。

宋江也是一直過得不如意的,他在鄆城做個小小的押司,一刀筆小吏,負責文書工作。宋朝的官員制度中,小吏不是官,他們連長衫都只允許穿黑色的,要想轉吏為官,只有理論上的機會。也就是說,宋江比個公人強不了多少,他是沒品的,雖然小老百姓羨慕,但在官場中並沒有地位。打個比喻,好像現在的村支書一樣,雖然也能去鎮政府開開會,也吃一點公糧,但不屬於公務員,沒什麼政治前途的,一句話,混吃等死。

另外,施耐庵還耐心地解釋過:「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

宋朝不似現在,只要真有能力,一言不合就可以跳出體制外,如果能商海成功那自我成就感甚至比當官還強。但那時要成就自己的功名,除了為官真沒有多少路了,也還有一條——建立個新朝代,成為新朝代的開國皇帝或開國功臣。

然並卵的「及時雨」虛名

宋江過得壓抑,一身才華無處施展。正如很多屌絲在現實中不如意就當鍵盤俠或者在遊戲中找存在感一樣,宋江就在江湖中找自己的存在感。他於是廣為結交江湖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

終日追陪,並無厭倦」,仗義疏財,救人之急,扶人之困,被人喚作「及時雨」,聞名于山東、河北。結果,他就成了那個「演員」中「段子」說得最好的人,雖然壯志難酬,但多少也能聊以自慰。

自古以來,淡看錢財的沒有一個是庸人。尤其就這麼一個小小刀筆吏,能視錢財如糞土,其心之大,可想而知。

但他官場不僅不得志,還看不到一絲希望。我們經常自嘲:前途是光明的,但找不到出路。可宋江的前途都不光明,他能一眼望到20年後的情景。然而,後來他連這個刀筆小吏都做不成,因為他殺了閻婆惜成了囚犯了。

於是有了他潯陽樓的著名反詩: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是自信的,因此他自我評價「有權謀」、「如猛虎」,但想到自己連個押司的職位都丟了,雖然江湖之中有虛名,但一個「三旬老漢」,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卻臉刺金印發配江州成了囚犯,不由悲從中來,熱淚如注。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人就逃不出自己心魔所擬定的痛苦。衣不遮寒食不裹腹的小民苦、出身高貴文武兼修才華橫溢年少得志的納蘭容若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雍正弟弟八賢王苦、宋江也苦。

他越喝酒越動情,又是悲苦又是驕傲忍不住手舞足蹈了,再次提筆寫了一首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作者施耐庵在這裡將宋江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多麼地希望以後能「他日身榮」,將今日之苦當作歲月中不值一提的小小插曲;他雖為囚犯,但心比天高,「敢笑黃巢不丈夫」。他不愛錢,不好色,但他太想功成名就垂揚青史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做夢都想,他都想得人格分裂了!——這是多少文人的終極人生追求!宋江也是。

但,宋江終究只是一個奴才而已。

有人格分裂症的宋江

宋江對自己的小吏身份是不滿意的,他極為自信,有凌雲之志,看不上黃巢,他滿腦子都是想干大事情,可現實中在官場大顯身手的或然率基本上是零。

要干大事,落草是可行之路。但他又滿腦袋的忠君報國思想,一心只想報效朝廷,博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

因此,他一方面到處結交江湖好漢,私放晁天王,保留和梁山水泊的聯繫,這不可謂之為忠;另一方面又寧願刺配江州寧願死在梁山都不願意正式入伙山寨,生怕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人格極其分裂。或者可以這樣說,宋江的本我和自我經常在撕扯打架——本我的宋江是想遂凌雲志血染潯陽江口笑黃巢不丈夫,自我的宋江是忠孝兩全黑三郎一門心思希望獲得朝廷的價值認同。

因此,他既成為了江湖中大名鼎鼎別人見了納頭便拜的大哥「及時雨」,又小心謹慎地做著押司工作。

晁蓋和吳用率人破了濟州府團練使黃安帶領的一千餘人官兵,並活捉黃安後,宋江既羨慕「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又尋思「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宋江在內心深處是羨慕晁蓋能風風火火干大事的,比如後來赤發鬼劉唐送來一百兩黃金作為感謝時,他只取了一條金子,說其他的金子先放在梁山泊,如果以後需要再來拿,他潛意識裡一直給自己留了一條上梁山的路,即使還沒有被刺配的時候。送走劉唐後,他又自己嘀咕:「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能如此大弄,真是羨慕煞人啊!——這是他心裡的話外音。

宋江殺閻婆惜後逃難期間,大鬧清風寨,說服眾人,帶領是花榮、秦明、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盛、石勇九位好漢準備投奔梁山,要知道,這時已經落草梁山的好漢總共也才晁蓋、吳用、公孫勝、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等12位。宋江是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就是讓梁山實力翻個倍。可收到家裡父喪消息後,他連和花榮、秦明等相見告別都不願意等了,只留下一封給梁山的推薦信自己一個人飛也似的往家裡走了。回家獲悉天下大赦自己最多只是個徒流之罪不會有性命之憂後,他就寧願發配再不願落草了。他告知晁蓋:「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裡乞死。」短短時日,態度天壤之別!

他表現出人格分裂的地方還有很多。他既和他的影子李逵一樣殘忍,讓秦明一家大小一日內身首異處,又能夠被閻婆惜要挾得手足無措;他既可以自如籠絡英雄輕鬆架空晁蓋,又可以被高俅之輩玩弄於股掌之中;他既睚眥必報不顧危險打下無為軍殺了黃文炳一門良賤,又心胸寬廣容得下各式各樣高低不同性情迥異的好漢……

最後,宋江的頭快被砍掉了,他實在無路可走了,他最終還是上了梁山。他上梁山有被逼的成分,也暗合了自己的計劃。或者這樣說:他上梁山既是自己的選擇,也是命運幫他做的抉擇。

想做奴才而不得的結局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厚重圓潤,但經過幾千年帝皇的統治,其奴化的成分也比重不小。因此,傳統的文人沒有一定的境界,很難跳出統治者安排的奴才身份。

宋江就是這麼一個奴才式的文人,雖然他自認為有權謀如猛虎可以笑黃巢。他連一輩子追求的人生價值——忠君報國——也只是統治者給他洗腦後告訴他的結論。他也從來沒有昂然立於天地之間擁有過對生命價值的真正思考和追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別人(社會輿論和教化)教他做的:要忠,要孝,要悌,要青史留名。他從來沒有一種生命深處真正的通透和覺悟。相比曹操年輕時的憂國憂民和成熟後的洞若觀火,他的那些權謀簡直就是不入流的小兒科小聰明;相比劉備的弘毅寬厚心懷天下,他的志向就有如「以後當了皇后娘娘要天天吃白面」罷了。

宋江骨子裡是沒有仁義和悲憫的,所以他指揮屬下殺老百姓與殺仇人並無半點不同,為達到目的他既可以殘暴如禽獸,也可以連林沖的仇人高俅都保護。曹操看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時,悲痛不已;宋江看到被自己殺害的百姓血流成河秦明再無迴路只能落草時,得意不已。

奴才也是狠毒的,常常狠過主子。

宋江最終招安成功,回歸體制了。他被封為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可最後還是被高俅毒死了。死之前,他這麼想:「我死不爭,只有李逵見在潤州都統制,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雖然李逵死不足惜,但看到這裡真覺得宋江可憐啊,他原來死死追求追求不得令其鬱郁傷心的竟然就是這麼個東西。

奴才化的文人不如不讀書的漢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何等豪邁大氣!其靈魂生命何等酣暢淋漓!

怪不得偉大領袖這麼看不起這個「投降派」宋江。怪不得魯迅先生說:「俠」字漸消,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

先生誠(從)不欺一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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