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所(上)

文/周凱爾joker

原載於公眾號:周凱爾的酒池肉林

六月的晚霞在山頭燃燒,在山腳流淌。

船夫的篙子劃破了絳紅色的河面,他健壯的身體在夕陽下黝黑得發亮,像是一尊銅的雕像。

遠處的蘆葦盪里,幾根茅草輕輕地抖了抖,這是一個偉大的時機,成熟的白色蘆花就此脫落,象徵著蘆葦下一個生命階段的到來。

張遠在這片蘆葦叢里完成了他人生中神聖且頗為重要的一次自慰。

白色的蘆花飛到他的身上,一片一片地。他從人高的蘆葦叢中站起身來,看著河中的竹排劃破夕陽,其上站著那具軀體結實而飽滿。他心中充滿著愧疚與羞恥,同時終於確信:自己喜歡男人。

噼里啪啦的斷裂聲之後張遠靜靜地從蘆葦盪里鑽出了來,走到了河灘邊。

河流下游傳來男孩子們的嬉鬧聲。張遠極目望去只能看到幾個黑色的影子。一個夏天過去,村裡所有的孩子都黑得像是村口的老張,老張是一個三十年不洗澡的老叫花子。

張遠和他們是不同的。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網鞋在河邊張望,晚風吹起他白色的襯衫和細碎的頭髮。船夫回頭看見了他,黑臉上咧開一條縫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問:

家去?

該怎麼稱呼他?張遠心中回憶著母親對自己的交待,始終搜尋不出一個答案,末了只好靦腆地點了點頭:

嗯。

竹排慢慢靠近,那具身體在張遠的視野之中變得明晰。夕陽紅了他的臉,方才在自己的幻想中還是霧裡看花,現在這具雄渾有力的身體卻已經近在咫尺。

背上的筋肉隨著船篙在水中的一進一出慢慢地起伏,像遠處的大山在暮靄之中時隱時現。大山寬廣,其上的山石遒勁,張遠從心底有一種渴求,他想走進大山,尋求其庇護。

我沒有錢。

下船的時候張遠看著對方,心跳加速著說。

大白牙又露了出來:去吧去吧,走那邊的石頭灘,這邊全是泥巴,弄髒了你的鞋。

張遠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他腳下穿著那雙白網鞋,走過了滿是污泥的河灘,踏過野草荒蕪的田埂,踮著腳踩過了路邊人家屋後的髒水,最後走到了這個村子裡最氣派的建筑前。

站在院子里的女人臉色不好看。白網鞋在夜色中從門口慢慢挪了過來,她的臉色慢慢沉下去。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笑聲,一大群孩子從門前經過。

王老師!大家隨著為首的孩子一起叫起來。

早點回家!

「王老師」聲音都帶著笑意。

笑聲漸漸走遠,「王老師」轉過頭來打量著自己的兒子,視線很快落到下面:

你是和他們一起出去了?白鞋沒臟?

張遠搖了搖頭。

王老師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繫上了自己的圍裙。

圍裙再被解下的時候,王老師坐在了晚餐桌上。

碗筷碰撞的聲音在偌大的房子里迴響,張遠壓低著自己喝湯的聲音。

這學期完我們就搬家去城裡,你不要晒黑了。王老師說。

張遠「嗯」了一聲。把頭埋進碗里,碗空掉的時候他盡量輕輕地放下了碗,還是吸引了母親的目光,讓他下意識覺得自己該對母親說點什麼。

你還在這裡教書嗎,我們搬家了之後。

還不曉得上面的安排,家裡的事情不需要你多操心。

張遠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對母親的這番話感到感激,但是他心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離開村子的前一天張遠又去了那片蘆葦盪。乾枯的蘆葦桿在風中招搖,破碎的蘆葦鋪滿了整片天空。張遠在河灘上甩掉了自己的滿是污泥的白網鞋,赤著腳淌水過河,衣服褲子被河水濕透,他知道回去要被母親痛罵一頓,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罪惡的事情,但是罪惡感越強,他的心中反而升騰起了一種摧毀的快感,他要毀掉那雙一塵不染的白鞋,他要背叛那個穿著白網鞋的自己。

我要做壞人,我要做一個壞人。我為什麼要做壞人?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好人。

噼里啪啦的聲音在蘆葦盪的另一邊響起來,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點了一把火。一點小火苗遇到冬日的蘆葦杆子,像是夏日裡的洪水一般摧枯拉朽地在河灘上蔓延開來,所到之處,所有葉片變成白色的灰,被黑煙挾裹著衝上天去。

張遠的身體一陣抽搐,剛剛劇烈抖動的手放了下來,嘴微微地喘息著。

蘆葦的灰從天上落下來,白色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站起身來茫然地環顧四周,千萬根蘆葦桿在燃燒著爆炸著。世界已經被噼里啪啦的聲音淹沒,他的腦中卻空白且死寂。紛亂的景象之中他忽然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看見自己剛剛才從野火里降生出來,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站在火焰之中。

(二)

張遠的書和其他人的不一樣。

插班生第一學期沒有教材,母親託人找到了一套教材。

哇,你的書怎麼是彩色的?同桌的女同學看著張遠的書驚喜地問。

隨後的大約二十分鐘張遠成為了眾人的焦點,所有人爭相傳閱那些彩色的書,給自己腦海里最喜歡的圖塗上顏色,其中生物課本中的性成熟以及圖片展示一節最受歡迎。

課間,總有男同學把生物書從張遠的課桌里翻出來故意拿到女同學面前,有時候男生們還會偷偷地聚集在一起,討論在父母電腦上發現的一些更加刺激的東西。

張遠和他們無話可說。

雨後初霽的晴空下,操場上還有幾灘積水。張遠把腳踢得老高,然後重重地落在地上,走到積水面前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想到老師同學都在背後看著自己,只能心一橫走了過去。

積水濺起老高,背後的同學們一陣鬨笑。

我要你齊步走,不是正步走。體育老師皺著眉頭。

張遠不知道什麼是齊步走,村裡的學校沒有教過。體育老師叫了另外一個小姑娘給他做示範,小姑娘像是一隻敏捷的小鹿,跳出了人群,粉紅色的運動鞋邁著輕巧的步子,輕而易舉地邁過了小水灘,蜻蜓點水一樣留下水面細碎的波紋,輕盈優雅。

張遠低下了頭,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佔滿了他的心口。他的目光最終又停在了腳上這雙白網鞋上。鞋子的鞋面已經被污水浸透,看起來邋遢又粗糙,比起旁邊的粉紅色運動鞋,簡直相形見絀。

走回來。老師在對面命令著。

張遠緩緩邁出步子,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著自己的影子。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他的心撲撲地跳,臉上火辣辣地,耳邊全是陌生同學的嬉笑聲。

放學鈴聲響起,張遠還在收拾著書包。體育課上笑得最大聲的男生一邊模仿者張遠走路的姿勢一邊走出教室,突然間所有男生和幾個女生也都模仿起來。

教室里好像從來沒這麼熱鬧過,大家從來沒有過如此整齊劃一的動作,至少在張遠轉學來到這裡之前,都沒有過。

教室後來也安靜了下來,陽光被玻璃打碎成無數線條,光線之間灰塵像是深海生物一樣寂靜地遊走著。夕陽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張遠把臉抬了起來,眼睛仍然泛紅。

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胖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走進教室,抓起了窗邊自己的雨傘,轉身的時候忽然看見陰暗裡還有一個身影注視著自己。

他左搖右晃地從課桌間隙艱難地擠了過來,看了一眼張遠。

你把眼睛揉一揉,像這樣。

小胖子放下手中的雨傘,拿兩根胖乎乎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上下眼皮。

張遠沒有說話,但是他跟著做了。哭到有些乾澀的眼皮鬆弛了一些,張遠眨了眨眼睛。

這樣你回家爸媽就不會問你為什麼哭了,我經常被他們欺負,放學之前揉一揉,回家我媽就看不出來了。小胖子笑著說。

夕陽照得他的臉一半陰一半陽,這個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張遠在鏡子里最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沒有再泛紅,然後拿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進門的時候張遠察覺出了一絲難得的欣喜味道。果然是父親回來了。他在廚房裡和母親愉快地交談者,母親臉上露出甚是少見的微笑。

飯桌上父親問了張遠好幾個關於學習的問題,都由母親做了補充回答。母親像是一瓶流動的膠水,即時地填滿著父親與張遠之間的任何或大或小的縫隙。

那天晚上他們兩個聊天聊到很晚,張遠在自己的房間里做完作業,睡前向父親看了看,父親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張遠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以為天亮了,但是看了一眼床頭的腦中還只是兩點,客廳里母親的笑聲從門縫擠進來。他們談話的內容張遠完全聽不清楚,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會讓自己的母親這麼開心。

他第二次醒來是被關門的聲音吵醒,透過自己房間的玻璃,他又一次看見了父親的背影,這個背影和他以往記憶中的任何一個背影都一樣,像是一個符號,在天光未明中漸行漸遠,悄無聲息地又一次消失在了遠處。

第一次月考結束之後,張遠穿上了一雙全班最貴的運動鞋,那是他在考試之前用名額和母親做出承諾之後換來的戰利品。張遠拿到運動鞋的第二天,經常在樓下拾荒的老人腳上穿了一雙白網鞋。

初二的暑假,張遠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起了很多變化。原本乾淨上唇慢慢長出了一些礙眼的細軟鬍鬚,而他的個子在短短几個月之內猛躥,最終到達了全班第一的高度。

初中的畢業照里,張遠成了站在最後面的人。照片里陽光照在所有人臉上,所有人都是一副擰著眉毛苦大仇深的樣子,唯獨張遠一個人面無表情。

畢業那天早晨張遠收到了好幾個女生遞給自己的信,其實初二一個暑假過後張遠走在校園裡就開始有女生開始在自己背後竊竊私語,張遠一開始覺得她們在嘲笑自己,可是自己轉過頭去看她們的時候,她們總是害羞著跑開。

和母親一起出門的時候見到熟人照例的台詞也變成了,「哦喲你兒子怎麼越長越帥了」,或者是「這個孩子真的長變樣了」。母親似乎對這件事情也很驕傲,每當別人講完之後,她總要一臉幸福地微笑著,驕傲地抬起頭看著兒子的側臉。

那些女生的信張遠從來沒有拆開,最後的聚餐張遠也沒有去。聚餐那天下午,他拿著母親給自己的聚餐費用買了一張回到村裡的車票。

村頭的叫花子老張在捉虱子的間隙抬起頭來,疑惑地打量著這個衣著光鮮的少年,少年慢慢走遠,老張搓了搓脖子上的泥。

狗日哩,比他老漢兒(爹)當年長得還好些呢。

沿著熟悉的路張遠又走回了那片蘆葦盪里,綠色的海洋把他淹沒,綠色的屏障阻擋了外面的一切,剛剛卸下了一點擔子的他心中忽地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的快感。

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蘆葦在風中肆意招搖,湛藍天上的雲朵無拘無束,變換成一切自己想要的形狀。

稻浪翻滾,河水沸騰,水草的屍體在陽光下復活成柔軟滑膩的味道。

張遠脫光了自己,把自己的身體裸露在整個世界面前。他迎風展開懷抱,熱風從手臂下鑽過去,抱住他的腰,從他雙腿之間流過,將他徹底包裹。烈日的刺灼燒著他年輕的軀體。

他從堆在鵝卵石上的褲子里掏出了一張照片,照片的一角已經微微捲起,畫面也掉色眼中,照片里的男生靠在他身邊,兩個人比出勝利的手勢。

午後的河灘上風越來越大,高大的蘆葦叢像是綠色的紗帳,被風捲起又落下,其中赤裸的身體若隱若現。張遠躺在地上,感受著河岸廣闊的軀體和天空熱烈的擁抱,呼吸越發粗重。

周遭的風聲越大,有那麼一刻風忽然停下來,他的思維便也忽然停滯住了。

張遠在凝固的時間之中,瞥見了狹隘的時光縫隙背後廣闊的天地。他的身體與大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喉嚨里發出了猛獸一般的低吼。

風停了,蘆葦站了起來,堅勁挺拔。

(上部完,下半部鏈接zhuanlan.zhihu.com/p/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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