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咸與維新及其上層建築樹口碑,立言傳——新華工-舊文觀止(一)

轉載者按:原文發表於《人民文學》一九八三年第二期,並在一九八三年全國短篇小說評獎中名列榜首,亦曾收入大綱版高中語文自讀課本。從圍牆磚瓦到人物會議,該文所用隱喻密度極高《圍牆 陸文夫》閱讀答案此處的解讀,反到不及而今語文閱讀題的水平。相信認真看後,讀者對作者的傾向等等心中自然昭昭,謹全文轉載如下:

圍牆

陸文夫

昨夜一場風雨,出了些許小事:建築設計所的圍牆倒塌了!

這圍牆要倒,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因為它太老了。看樣子,它的存在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已幾經倒塌,幾經修補。由於歷次的修補都不徹底,這三十多米的圍牆便高低不平,彎腰凸肚,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何況昨夜的一場風雨!

圍牆一倒,事情來了!人們覺得設計所突然變了樣:像個老人昨天剛剛拔光了門牙,張開嘴來烏洞洞地沒有關欄,眼睛鼻子都挪動了位置;像一個美麗的少婦突然變成了癟嘴老太婆,十分難看,十分彆扭。僅僅是難看倒也罷了,問題是圍牆倒了以後,這安靜的辦公室突然和大馬路連成了片。馬路上數不清的行人,潮湧似的車輛,都像是朝著辦公室衝過來;好像是坐在辦公室里看立體電影,深怕那汽車會從自己的頭上輾過去!馬路上的喧囂缺少圍牆的攔阻,便徑直灌進這夏天必須敞開的窗戶。人們講話需要比平時提高三度,嚴肅的會議會被馬路上的異常景象所擾亂,學習討論也會離題萬里,去閑聊某處發生的交通事故。人們心緒不寧,注意力分散,工作效率不高而且容易疲勞。一致要求:趕快把圍牆修好!

第二天早晨,吳所長召開每日一次的碰頭會,簡單地了解一下工作進程,交換一些事務性的意見。不用說,本次會議大家一坐下來便談論圍牆,說這圍牆倒了以後很不是個滋味,每天上班時都有一種不正常的感覺,好像那年鬧地震似的。有的說得更神,說他今天居然摸錯了大門,看到滿地磚頭便以為是隔壁的建築工地……

吳所長用圓珠筆敲敲桌面:「好啦,現在我們就來研究一下圍牆的問題。老實說,我早就知道圍牆要倒,只是由於經費有限,才沒有拆掉重修。現在果然倒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百零八條好漢都是被逼到梁山上去的。嗯,造新……」吳所長呷了口水,「可這新的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我對建築是外行,可我總覺得原來的圍牆和我們單位的性質不協調,就等於巧裁縫披了件破大褂,而且沒有釘鈕扣。從原則上來講,新圍牆一定要新穎別緻,美觀大方,達到內容和形式的統一。請大家踴躍發言。」

對於修圍牆來說,吳所長的開場白過分鄭重其事了,也羅唆了一點。其實只需要講一句話:「大家看看,這圍牆怎麼修呀?」不能,設計所的工作不能簡單化!一接觸土木,便會引起三派分歧:一派是「現代派」,這些人對現代的高層建築有研究,有興趣;一派是「守舊派」,這些人對古典建築難以忘懷;還有一派也說不準是什麼派,他們承認既成事實,對一切變革都反對,往往表現為取消主義。吳所長自稱對建築是外行,但是他自認對建築並不外行,他懂很多原則。比如經濟實用,美觀大方,有利生產,方便生活等等。如何把原則化為藍圖,這不是他的事,但他也不能放棄領導,必須發動兩派的人進行爭議,在爭議中各自拿出自己的設計方案,由吳所長根據原則取其精華,再交給取消主義者去統一。因為取消主義者有一大特點,當取消不了的時候便調和折衷,很能服眾。此種化干戈為玉帛的領導藝術很深奧,開始時總顯得拖沓猶豫,模稜兩可,說話羅唆,最後卻會使人感到是大智若愚,持重穩妥。修圍牆雖說是件小事,但它也是建築,而且是橫在大門口的建築,必須鄭重一點,免遭非議。

也許是吳所長的開場白把瓶口封緊了,應該發言的兩大派都暫時沉默,不願過早地暴露火力。

吳所長也不著急,轉向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年輕人頷首:「後勤部長,你看呢?」

所謂後勤部長,便是行政科的馬而立。照文學的原理來講,描寫一個人不一定要寫他的臉;可這馬而立的臉卻不能不寫,因為他這些年來就吃虧在一張臉!

馬而立的臉生得並不醜怪,也不陰險,簡直稱得起是美麗的!橢圓形,很豐滿,白裡透紅,一笑兩個酒渦,烏亮的大眼睛尤其顯得靈活,夠美的了吧?如果長在女人的身上,夠她一輩子受用的。可惜的是這張臉填錯了性別,竟然長在男子漢馬而立的身上,使一個三十七歲、非常幹練的辦事員,卻有著一張不那麼令人放心的娃娃臉!據說他在情場中是個勝利者,在另一種事關緊要的場合中卻老是吃虧。某些領導人見到他就疑慮,怕他吃不起苦,怕他辦事不穩。這兩怕也是有根據的:馬而立整天衣冠楚楚,即使是到郊區去植樹,他也不穿球鞋,不穿布鞋,活兒沒有少干,身上卻不見泥污。這就使人覺得形跡可疑,可能是在哪裡磨洋工的!如果他整天穿一身工作服、勞動布鞋、軍用球鞋、麻耳草鞋等等在人前走來走去,那就另有一種效果:「這人老誠持重,艱苦樸素。」即使工作平平,也會另有評語:「能力有大小,主要是看工作態度。」「態度」二字含義不明,形態和風度的因素也不能排除。

擔心馬而立辦事不穩也有根據,因為穩妥往往是緩慢的同義語。這馬而立卻顯得過分地靈活;靈活得像自行車的輪盤,一撥便能飛轉:

「小馬(人家都這樣叫他),窗戶上的玻璃打碎了兩塊,想想辦法吧。」

「好,馬上解決!」

上午剛說過,下午那新玻璃便裝上了,這使人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戳戳,看看是不是糊的玻璃紙。因為目前買人蔘並不困難,買窗戶玻璃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使碰巧買到,又怎麼能馬上就請到裝玻璃的工人,釘得四平八穩,還用油灰抹了縫隙……不好,隔壁正在造大樓,這油頭粉面的傢伙是不是乘人家吃飯的時候去……

當然,一切誤解遲早總會消失的,可是需要用時間來作代價。馬而立以前在房管局當辦事員,第一年大家都對他存有戒心,深怕這個眼尖手快的人會出點什麼紕漏。第二年發現他很能幹,但是得抓得緊點,能幹的人往往會豁邊,這似乎也是規律。第三年上下一致叫好,把各式各樣的事情都壓到他的頭上去!第四年所有的領導都認為馬而立早就應該當個副科長,工資也應加一級。可惜那副科長的位置已經擠滿了,加薪的機會也過去了兩年。喏,在這種性命交關的地方馬而立便吃了大虧,都怨那張娃娃臉!

房管局的老局長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肯虧待下級。眼看馬而立在本機關難以提拔,便忍痛割愛,向吳所長推薦,說馬而立如何如何能幹,當個行政科長決無問題。

吳所長答應了。但一見到馬而立便犯疑:這樣的人能吃苦耐勞嗎?辦事穩妥嗎?倒霉的馬而立又開始了第二道輪迴……

吳所長所以要馬而立先發言,一方面是想引出大家的話來,一方面也想試試馬而立的功底,看看他知不知世事的深淺,所以對著馬而立微微頷首:「後勤部長,你看呢?」

馬而立果然不知深淺,他憑著在房管局的工作經驗和人事關係,把磚頭、石頭、人工略加考慮:「沒問題,一個星期之內保證修得好好的!」

吳所長「噢」了一聲,憑他的經驗可以看得出馬而立頭腦中的東西:「你不能光想磚頭石灰呀,要想想這圍牆的式樣對我們單位的性質有什麼意義?」

「意義」二字把人們的話匣子打開了,大家都來談論圍牆的意義,其用意卻都在圍牆以外。

果然,對古典建築頗有研究的黃達泉接茬兒了。這老頭兒有點天真,他的話是用不著猜摸的:「這個問題我早就提過多次了,可惜沒有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這次圍牆的倒塌,對我們是一個深刻的教訓。在我們過去的設計中,都沒有對圍牆引起足夠的重視,沒有想到區區的一堵圍牆竟能造成動與靜的差別,造成安全感和統一的局面。現在看起來圍牆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富有裝飾的意味,它對形成建築群落特有的風格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吳所長說得對,這是內容和形式如何統一的問題!」

這番話聽起來好像是對領導意圖的領會,其實是有的放矢,他先把矢引出來,再讓別人放出去;他有自己的傾向,但又不願卷進去。他的話一出口,人們的目光便悄悄地向東一移。

東面的長沙發上,坐著屬於「現代派」的朱舟,他雙手捧著茶杯,注目凝神,正在洗耳恭聽。

黃達泉接著滔滔不絕地說:「……從傳統的建築藝術來看,我們的祖先很了解圍牆的妙用,光是那牆的名稱就有十多種。有花牆、粉牆、水磨青磚牆;高牆、短牆、百步牆;雲牆、龍牆、漏窗牆、風火牆、照壁牆……各種牆都有它的實用價值和藝術價值。其中尤以漏窗牆最為奇妙,它不僅能造成動與靜的差別,而且能使得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能使人身有阻而目不窮!可以這樣說,沒有圍牆就形不成建築群落。深院必有高牆,沒有高牆哪來深院?你看那個大觀園……」黃達泉講得興起,無意之中扯上了大觀園。

坐在長沙發上的朱舟把茶杯一放,立即從大觀園入手:「請注意,我們現在沒有修建大觀園的任務。如果將來要修復圓明園的話,老黃的意見也許可以考慮,但也只能考慮一小部分,因為圓明園的風格和大觀園是不相同的。我們考慮問題都要從實際出發,古典建築雖然很有浪漫主義的色彩,還可以引起人們對我們古代文化的尊敬與懷念,但在實際工作中是行不通的。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修建五層樓或六層樓,我不能理解,即使是十米高的圍牆,對六層樓來講又有什麼意義?」

「有!」誤入大觀園的黃達泉折回來了,他對現代建築也不是無知的,「即使是六層高的樓房,也應該有圍牆。因為除掉四五六之外還有一二三,圍牆的作用主要是針對一二兩層而言的。四五六的動靜差是利用空間,一二兩層的動靜差是利用圍牆來造成一種感覺上的距離。」

雙方的陣勢擺開了,接下來的爭論就沒有長篇大套,而是三言兩語,短兵相接:

「請你說明一下,圍牆和建築物的距離是多少,城市裡有沒有那麼多的地皮?」

「如果把圍牆造在靠窗口,怎麼通風采光呢?」

「造漏窗牆。」

「漏窗牆是靜中有動呀,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它在動中還有靜呢,這句話你沒有聽見!」

「慢慢,請你計算一下這漏窗牆的工本費!」說話的人立即從腰眼裡掏出電子計算機。

吳所長立即用圓珠筆敲敲桌面:「別扯得太遠了,主要是討論如何修圍牆的問題。」

朱舟不肯罷休,他認為「守舊派」已經無路可走了,必須乘勝追擊:「沒有扯得太遠,這關係到我們應該造一堵什麼樣的圍牆,要不要造漏窗!」

吳所長掌握會議是很有經驗的,決不會讓某個人隨意地不受羈絆,他立即向朱舟提出反問:「依你看應該造一堵什麼樣的圍牆?具體點。」

「具體點說……」朱舟有點措手不及了,因為具體的意見他還沒有想過,只是為了爭論才卷進來的,「具體點說……從我們的具體情況來看,這圍牆的作用主要是兩個。一是為了和鬧市隔開,一是為了保衛工作。機關里晚上沒有人,只有個洪老頭睡在傳達室里,他的年紀……」朱舟盡量地繞圈子,他知道,意見越具體越容易遭受攻擊,而且沒有辯白和逃遁的餘地。

黃達泉知道朱舟的難處,看看錶,步步緊逼:「時間快到啦,拋磚引玉吧。」

「具體點說,這圍牆要造得高大牢固。」朱舟不得已,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了。可這意見也不太具體,多大、多高、用什麼材料,他都沒有涉及。

黃達泉太性急,見到水花便投叉:「如此說來要用鋼骨水泥造一道八米高的圍牆,上面再拉上電網,讓我們大家都嘗嘗集中營的滋味!」

「那就把我們的風格破壞無遺了,人家會望而卻步,以為我們的設計所是個軍火倉庫!」有人附和。

朱舟生氣了:「我又沒有講要造集中營式的圍牆,鋼骨水泥和電網都是你們加上去的。真是,怎麼能這樣來討論問題!」朱舟抬起了眼睛,爭取道義上的支持。接著又說:「高大牢固是對的,如果要講風格的話,我們這裡本來就應該有一座高大厚實的圍牆,牆頂上還須栽著尖角玻璃或鐵刺,以防不肖之徒翻牆越戶。」

「栽尖角玻璃是土財主的愚蠢,它等於告訴小偷:你可以從圍牆上往裡爬,只是爬的時候要當心玻璃劃破手!」黃達泉反唇相譏。

一句話把大家都說得笑起來了,會場上的氣氛也輕鬆了一點。

身處兩派之外的何如錦,坐在那裡一直沒有發言。爭論激烈的時候他不參加,事態平和之後便來了:「依我看嘛,各位的爭論都是多餘的。如果這圍牆沒有倒的話,誰也不會想到要在上面安漏窗、栽玻璃,都覺得它的存在很合適,很自然。現在倒了,可那磚頭瓦片一塊也沒有少,最合理的辦法就是把塌下來的再壘上去,何必大興土木,浪費錢財!我們的行政經費也不多,節約為先,這在圍牆的歷史上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這番話如果是說在會議的開頭,肯定會引起紛爭。現在的時機正好,大家爭得頭昏腦脹,誰也拿不出可以通過的具體方案。聽何如錦這麼一說,好像突然發現了真理:是呀,如果圍牆不倒的話,根本就沒有事兒。倒了便扶起來,天經地義,沒有什麼可爭的。兩派的人點頭而笑,好像剛剛是發生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

吳所長向何如錦白了一眼,他不同意這種取消主義。他的原則是要修一道新穎而別緻的圍牆,為設計所增添光輝。會議的時間已到,再談下去也很難有具體的結果,只好先擱一擱再說:「好吧,關於圍牆今天先談這些,大家再考慮考慮。圍牆是設計所的外貌,人不可貌相,太丑了也是不行的。請大家多發揮想像力,修得別緻點。散會!」

吳所長的話又使得兩派的人蘇醒過來了,覺得何如錦的話等於零,說和不說是一樣的。他們不讓何如錦輕鬆,追到走廊上對他抨擊:

「你老兄的話聽起來很高妙,其實是無所作為。」

「按照你的邏輯,設計所可以撤消。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還設計個屁!」

吳所長傾聽著遠去的人聲,微笑著,搖搖頭。回過頭來一看,那馬而立還坐在門角落裡!

吳所長奇怪了:「怎麼啦,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有其它的事,我想問一下,這圍牆到底怎麼修啊!」馬而立站起來了,一雙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一點。

吳所長笑了。他是過來人,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活潑鮮跳的,心裡擱著一件事,就像身上爬了個虱子,痒痒得難受,恨不得馬上就脫光膀子。其實大可不必,心急吃不了熱粥,你不讓虱子叮,就得被蛇咬,脫光了膀子是會傷風的,這是經驗!這種經驗不便於對馬而立講,對年輕人應該從積極的方面多加鼓勵:「到底怎麼修嘛,這就看你的了。我已經提出了原則,同志們也提供了許多很好的意見,你可以根據這些意見來確定一個方案。修圍牆是行政科的職責範圍,要以你為主呢!」吳所長拍拍馬而立的肩膀,「好好乾,你年富力強,大有作為!」

馬而立對所謂方案不大熟悉,不知道從方案到行動有多長的距離。聽到「以你為主」便歡喜不迭,覺得這是吳所長對自己的信任,一開始就沒有對他的娃娃臉產生誤會。士為知己者用,今後要更加積極點。

馬而立不積極已經夠快的了,一積極更加了不得。不過,這一次他也鄭重其事,先坐在辦公室點支煙,把自己的行動考慮一遍,一支煙還沒有抽完,便登起自行車直奔房屋修建站而去……

房屋修建站的房屋非常破舊,使人一看便覺得有許多房屋亟待修理,他們的內容和形式倒是統一的。

馬而立的速度快得可以,當他趕到的時候,修建站的碰頭會剛散,站長、技術員和幾個作業組長剛剛走到石灰池的旁邊。馬而立進門也沒有下車,老遠便舉起一隻手來大喊:「同志們,等一等!」

人們回過頭來時,馬而立已經到了身邊。

「啊,是你!」

馬而立在房管局工作過五年,和修建站的人都很熟悉。不知道是什麼原故,他的娃娃臉在基層單位很受歡迎,人們都把他當作一個活潑能幹的小兄弟。

馬而立跳下車來直喘氣,「可被我抓住了,否則又要拖一天。」

「小馬啊,聽說你高升了,恭喜恭喜。」

馬而立擼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少恭喜幾句吧,有這點意思就幫我辦點兒事體。」說著便掏出煙來散,「喂喂,坐下來談談,這事情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為了穩住大家,馬而立首先在舊磚頭上坐下,百忙之中還沒有忘記衣服的整潔,用塊手帕蒙在舊磚上面。

技術員坐下來了,站長蹲在馬而立的面前,幾個作業組長站在旁邊抽煙。

站長笑嘻嘻地看著馬而立:「什麼大事呀,把你急的!」

「事情也不大,我們設計所的圍牆倒啦!」

「就這麼大的個事呀,回去吧,給你修就是了。」站長站起身來,修圍牆對他來說確實算不了一回事。

馬而立一把拉住站長的褲腿:「叫你坐下你就坐下。聽我說,修這座圍牆並不是容易的事,領導上把任務交給我,要我拿主意。我有什麼能耐呀,全靠各位撐腰呢!」接著便把圍牆之爭詳細地說了一遍。

站長搔頭了:「這事兒不好辦,我們只能負責砌磚頭。」

技術員笑笑:「是呀,設計所不能砌一般的圍牆,這是個招牌問題。」

馬而立立刻釘住技術員不放,他知道這位技術員肚子里的貨色多,很快就要提升為助理工程師:「對對,老兄,這事兒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忙。下次再有什麼跑腿的事兒,一個電話,保證十五分鐘之內便趕到你府上。」馬而立的話是有所指的,去年技術員的老婆得急病,是馬而立弄了輛車子把她送到醫院裡。

技術員高興地捅了馬而立一拳:「去你的,誰叫你跑腿誰倒霉。何況這事情跟弄車子也不同,你們那裡的菩薩難敬,討論了半天也摸不著個邊兒。」

馬而立翻著眼睛:「不能這樣說,邊兒還是有的。」他的頭腦確實靈活,善於把糾纏著的東西理出個頭緒,「綜合他們的意見有幾條:一是要修得牢。」

「那當然,總不會今天修好明天倒!」技術員拿起瓦碴在地上畫線了,他是個講究實效的人,善於把各種要求落實到圖紙上面。厚度、長度、每隔五米一個牆垛,夠牢的。

「二是要造得高,但也不能高得像集中營似的。」

「圍牆的高度一般的是一人一手加一尺,再高也沒有必要了。」技術員寫了個2字,高兩米。

「三是要安上個漏窗什麼的,好看,透氣。」

技術員搖搖頭,拈著瓦碴畫不下去:「難了,兩米以上再加漏窗就太高了,頭輕腳重也不好看。砌在兩米以下又不能隔斷馬路上的噪音,還會惹得過路的人向裡面伸頭探腦的,難!」

馬而立揮揮手:「好,先把這一難放在旁邊。四是要能防止小偷爬牆頭,但又不能在牆頂上栽玻璃。」

「又難!」

「好,再放到一邊。第五個要求是節約,少花錢。」馬而立拍拍屁股底下的舊磚頭,「喏,這個難題由我來解決,把你們拆下來的舊磚頭賣給我,多多少少算幾文,除垃圾還要付搬運費哩!」

人們都笑了,堆在這裡的舊磚都是好青磚,哪裡有什麼垃圾。

站長搖搖頭:「機靈鬼,便宜的事兒都少不了你!」

技術員還在那裡考慮難題:「怎麼,還有幾條?」

「總的一條是要修得新穎別緻。」

「那當然……」技術員用瓦碴敲敲地皮,「最困難的是漏窗,安在哪裡……」

一個作業組長講話了:「不能安空心琉璃磚嗎?我們去年從舊房子上拆下來一大堆,一直堆在那裡。作業組長向西一指:「喏,再不處理就會全部碰碎!」

技術員把頭一拍:「妙極了,一米七五以上安空心琉璃磚,又當漏窗又不高,顏色也鮮。老王,你去搬一塊給小馬看看,中意不中意。」

老王搬過一塊來了,這是一種尺五見方的陶製品,中間是漏空的圖案,上了寶藍色的釉,可以根據需要砌成大小長短不等的漏空窗戶,在比較古老的建築中,大都是用在內院的圍牆上面。

馬而立看了當然滿意,這樣的好東西到哪裡去覓?可是還得問一句:「我們先小人後君子,這玩藝算多少錢一塊,太貴了我們也用不起。」

「八毛一塊,怎麼樣,等於送給你!」

馬而立把大腿一拍:「夠意思,來來,再抽支煙。」

技術員搖搖手:「別散煙了,你的幾個難題都解決了。」

馬而立把煙向技術員的手裡一塞:「怎麼,你想溜啦,還有怎麼防小偷呢!」

技術員哈哈地笑起來:「老弟,這個問題是要靠看門的老頭兒解決的。」

馬而立不肯撒手:「人和牆是兩碼事,你不要跟我玩滑稽!」

「好好,我不玩滑稽,站長,你來玩吧,你家前年被偷過的。」

站長對防偷還真有點研究:「小馬,你知道小偷爬牆最怕什麼嗎?」

「誰知道,我又沒有偷過。」

「他們最怕的是響聲,如果在牆頭上加個小屋頂,鋪瓦片,做屋脊,兩邊都有出檐,小偷一爬,那瓦片嘩啦啦地掉下來,嚇得他屁滾尿流!」

「哎呀,這比栽尖角玻璃管用,現在的小偷都是帶手套的!」

技術員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對,平頂圍牆也難看,應該戴頂帽子。斗笠式的。」他把地皮上的草圖全部踏平,拿起瓦碴來把整個的圍牆重新畫了一遍,加上一個小屋頂,那屋脊是弧形的。畫完了把瓦碴子一扔,「小馬,這座圍牆如果得不到滿堂彩的話,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倒寫在圍牆上,再打上兩個叉叉。」

人們圍著草圖左看右看,一致稱讚。

馬而立也是滿心歡喜,但是眼下還顧不上得意。他幹事喜歡一口氣到底,配玻璃還忘不了買油灰泥,造圍牆怎麼能停留在圖紙上面:「喂,不要王婆賣瓜啦,造起來再看吧,什麼時候動手?」

站長盤算了半晌,又向作業組長們問了幾個工區的情況:「這樣吧,給你擠一擠,插在十五天之後。」

馬而立跳起來了,收起磚頭上的手帕擦擦手:「那怎麼行呢?我已經在會上作了保證,一個星期之內要修得好好的!」

站長唉了一聲:「喏,這就難怪人家說你辦事不穩了,修建站軋扁頭的情況你也不是不了解,怎麼能做這樣的保證呢!」

「了解,太了解了!老實說,如果了解不透的話,還不敢保證吶。怎麼樣,你有沒有辦法安排?」馬而立向前跨了一步,好像要把站長逼到石灰池裡去。

站長還是搖頭:「沒有辦法,來不及。」

「好,你沒有辦法我就來安排了。先寬限你們三天,星期六的晚上動手。你們出一輛卡車把材料裝過來,把碎磚運出去,派十幾個小工清理好牆基。星期天多派幾個好手,包括你們各位老手在內,從早干到晚,什麼時候完工什麼時候歇手。加班工資,夜餐費照報,這香煙嘛——沒關係,我馬而立三五包香煙還是請得起的!」

「啊哈,你這是叫我們加班加點!」

「怎麼樣,你們沒有加過嗎?難道還要我馬而立辦酒席!」

「那……那是交情賬,半公半私的。」站長只好承認了。

「我們是大公無私,只求大家給我一點兒面子。」馬而立嘆氣了,「唉,我這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都怕我辦事不穩,可我偏偏又喜歡性急。現在到了一個新的工作崗位,如果第一次下保證就做黃牛的話,以後還有誰敢相信我。幫幫忙吧,各位。」馬而立開始懇求了,辦事人員經常要求爺爺拜奶奶,那樣子也是怪可憐的。

作業組長首先拍胸脯:「沒問題,我們包了!」

「祝你一帆風順,馬而立!」

十分細小而又複雜的圍牆問題就這樣定下來了,前後只花了大約半個鐘頭。

到了星期六的晚上,設計所的人們早就下班走光了。設計所門前拉起了臨時電線,四隻兩百支光的燈泡把馬路都照得灼亮。人來了,車來了,磚瓦、石灰、琉璃磚裝過來;垃圾、碎磚運出去。足足花了四個鐘頭,做好了施工前的一切準備。星期天的清早便開始砌牆,站長、組長個個動手。那技術員慎重對待,步步不離;在設計所的門前砌圍牆,等於在關老爺的面前耍大刀,沒有兩下子是不行的。他左看右看,遠看近看,爬到辦公室的樓上往下看,

從各個角度來最後確定圍牆的高低,確定琉璃磚放在什麼地位,使得這座圍牆和原有的建築物協調,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很適意。

星期天機關里沒人,馬而立忙得飛飛,還拉住看門的洪老頭做幫手。泡茶,敬煙,尋找各色小物件:元釘、鉛絲、棉紗線;必要時還得飛車直奔雜貨店。這裡也喊小馬,那裡也喊小馬;這小馬也真是小馬,誰喊便蹦到誰面前。

砌牆的速度是驚人的,人們追趕叫喊,熱火朝天,惹得過路的人都很驚奇:

「這肯定是給私人造房子!」

「不,他們是在技術考核,真傢伙,要定級的!」

砌牆比較方便,如果是用新磚的話,速度還會更快點。等到砌琉璃磚和小屋頂就難了,特別是屋頂,細活兒,又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拉上去。小瓦片得一壟一壟地擺,尺把長就得做瓦頭,擺眉瓦,擺滴水。本來預計是完工以後吃夜餐,結果是電燈直亮到十一點。

馬而立打躬作揖,千謝萬謝,把人們一一送上卡車,然後再收起電線,拾掇零碎,清掃地皮,不覺得疲勞,很有點得意,忍不住跑到馬路的對面把這傑作再細細地欣賞一遍。

夜色中看這堵圍牆,十分奇妙,頗有點詩意。白牆、黑瓦、寶藍色的漏窗泛出晶瑩的光輝,裡面的燈光從漏窗中透出來,那光線也變得綠瑩瑩的。輕風吹來,樹枝搖曳,燈光閃爍變幻,好像有一個童話般的世界深藏在圍牆的裡面。抬起頭來從牆頂上往裡看,可以看到主建築的黑色屋頂翹在夜空里,圍牆也變得不像牆了,它帶著和主建築相似的風格進入了整體結構。附近的馬路也變樣了,好像是到了什麼風景區或文化宮的入口。馬而立越看越美,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辦得最完美的一件大事體!他也不想回家了,便在樓上會議室里的長沙發上睡了下去。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好好地休息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很甜……

太陽升高了,一片陽光從東窗里射進來,照著馬而立的娃娃臉。那臉上有恬靜的微笑,淺淺的酒渦,天真的稚氣,挺好看的。他睡得太沉了,院子里的驚嘆、嘈雜、議論紛紜等等都沒有聽見。

星期一早晨,上班的人們都被突兀而起的圍牆驚呆了,雖然人人都希望圍牆趕快修好,如今卻快得叫人毫無思想準備。如果工程是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進行,今天加一尺,明天高五寸,人來人往,滿地亂磚泥水,最後工程結束時人們也會跟著舒口氣,覺得這亂糟糟的局面總算有了了結。不管圍牆的式樣如何,看起來總是眼目一新,事了心平。如今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這圍牆好像是夜間從什麼地方偷來的,不習慣,太扎眼。大多數的人把眼睛眨眨也就習慣了,誰都看得出,這圍牆比原來的好,比沒有更好。可也有一部分人左看右看都不踏實,雖然提不出什麼褒貶,總覺得有點「那個」……「那個」是什麼,他們也沒有好好地想,更說不清楚,要等待權威人士來評定。如果吳所長說一聲「好」,多數的「那個」也就不「那個」了,少數善於領會的「那個」還會把它說得好上天去哩!

吳所長也站在人群中看,始終不發表意見。他覺得這圍牆似乎在自己的想像之中,又好像在想像之外,想像中似有似無。說有,因為他覺得這圍牆也很別緻;說無,因為他覺得想像之中的別緻又不是這種樣子。當人們徵求他對圍牆的意見時,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哎,沒想到馬而立的手腳這麼快!」

「是呀,冒失鬼辦事,也不徵求徵求群眾的意見!」有人立即附和了,首先感到這圍牆之事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實在有點「那個」……

被徵求過意見的三派人也很不滿,覺得這圍牆吸收正確的意見太少,好好的事兒都被那些歪門斜道弄糟了!他們都站在圍牆的下面指指點點,紛紛評議;意見具體深刻,還富有幽默的意味:

「這圍牆好看吶,中不中西不西,穿西裝戴頂瓜皮帽,脖子里還纏條綠圍巾吶,這身打扮是哪個朝代的?還有沒有一點兒現代的氣息!」朱舟講評完了向眾人巡視一眼,尋找附和的。

「是呀,圍牆是座牆,要造個大屋頂幹什麼呢?」有點「那個」的人開始明確了,這圍牆所以看起來不順眼,都是那個小屋頂造的,忍不住要把小的說成大的,以便和五十年代曾被批判過的大屋頂掛上鉤。只是這小屋頂也算不了屋頂,只是形狀像個屋頂而已。

朱舟十分得意,特地跑到圍牆下面,伸出手來量量高度,摸摸那凸出牆外的磚柱。覺得高度和牢度都符合他的心意,就是這漏窗和小屋頂太不像樣,都是守舊派造成的!他回過頭來喊黃達泉:「老黃,這下子你該滿意了吧,完全是古典風味!」

黃達泉搖搖頭:「從何談起,從何談起,他對我的精神沒有完全領會。屋脊也不應該是一條平線嘛,太單調啦,可以在當中造兩個方如意,又有變化,又不華麗。為什麼要造這麼高呢……老朱,你站在那裡不要動,拍張照片,叫插翅難飛!」

「是呀,太高啦。」

「兩頭還應該造尖角,翹翹的。」

「琉璃磚也安得少了點。」

所有感到有點「那個」的人都把圍牆的缺點找出來了,他們的批判能力總是大於創造能力。

何如錦沒有對圍牆發表具體的意見,卻從另外一個角度提出了一個易犯眾怒的問題:

「這圍牆嘛,好不好暫且不去管它。我是說這樣做是否符合節約的原則?那小屋頂要花多少人工,那琉璃磚一塊要多少錢!我擔心這會把我們的行政經費都花光,本季度的節約獎每人只發兩毛錢!」

何如錦的話引起了人們的一點兒激動:

「可不是嘛,修座圍牆就是了,還在牆頂上繡花邊!」

「這就是……」說話的人向四面看了一下,沒見馬而立在場,「這就是馬而立的作風,那人大手大腳,看樣子就是個大少爺,花錢如流水!」

「吳所長,是你叫他這麼修的嗎?」

吳所長連忙搖手:「不不,我只是叫他考慮考慮,想不到他會先斬後奏。馬而立……」吳所長叫喚了,可那馬而立還睡在沙發上,沒有聽見。

「洪老頭,你看見馬而立來上班沒有?」有人幫著尋找馬而立了,要對這個罪魁禍首當場質疑。

看門的洪老頭火氣很大:「別鬼叫鬼喊的啦,人家兩天兩夜沒有休息,像你!」洪老頭對那些輕巧話很反感,他偏袒小馬,因為他見到馬而立在修圍牆時馬不停蹄,衣衫濕透,那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他坐在大門口也聽到許多路人的議論,都說這圍牆很美。他自己對圍牆還有更深一層的喜愛,從今以後可以安心睡覺,如果有小偷爬牆的話,那檐瓦會嘩啦啦地掉下幾片!

吳所長皺著眉頭,揮揮手,叫大家各自辦公去,同時招呼老朱、老黃、老何等等上樓去開碰頭會。

朱舟把會議室的門一推,卻發現馬而立好端端地睡在沙發里:「唉呀,到處找你找不著,原來在這裡呼呼大睡,起來!」

馬而立揉著眼睛爬起來了,睡意未消,蒙朦朧朧地挨了一頓批……

還好,批評的意見雖然很多,卻沒有人提出要拆掉重修。圍牆安然無恙,穩度夏秋。小草在牆腳下長起來了,藤蘿又開始爬上牆去。

這年冬天,設計所做東道主,召開建築學年會,邀請了幾位外地的學者、專家出席。因為人數不多,會場便在設計所樓下的會議室里。幾位專家一進門便被這堵圍牆吸引住了,左看右看,讚不絕口。會議開始後便以圍牆作話題,說這圍牆回答了城市建築中的一個重大問題!

目前的城市建築太單調,都是火柴盒式的標準設計,沒有變化,沒有裝飾,沒有我們民族的特有風格;但是也有些地方盲目復古,飛檐翹角,雕樑畫棟,把賓館修得像廟堂似的。這圍牆好就好在既有民族風格,又不盲目復古,經濟實用,又和原有建築物的風格統一。希望建築設計所的同志們好好地考慮一下,作一個學術性的總結。

設計所的到會者都喜出望外,想不到金鳳凰又出在雞窩裡!

吳所長考慮了:「這主要是指導思想明確,一開始便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同時發動群眾進行充分的討論……」

朱舟也考慮了:「是嘛,圍牆的實用價值是不可忽視的。我一開始便主張造得高一些,牢一點……」

黃達泉簡直有些得意了:「如果不是我據理力爭的話,這圍牆還不知道會造成什麼鬼樣哩!搞建築的人決不能數典忘祖,我們的祖先很早就懂得圍牆的妙用,光那名稱就有幾十種……」黃達泉考慮,這一段話應該寫在總結的開頭,作為序言。

何如錦曾經有過一剎那時間的不愉快,馬上就覺得自己也有很大的貢獻,如果不是他堅持節約的話,馬而立就不會去找舊磚瓦,不找舊磚瓦就找不到琉璃磚,沒有琉璃磚這圍牆就會毫無生氣,簡直不像個東西!

馬而立沒有參加會議,只是在會場進進出出,忙得飛飛,忙著端正桌椅,送茶送水。他考慮到這會場里很冷,不知道又從什麼地方弄來四隻熊熊的炭火盆,放在四個角落裡,使得房間里頓時溫暖如春,人人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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