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何處?——尋訪孫中山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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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日是孫中山的誕辰,距離他出生的年份,已過去150周年。
時至今日,人們仍然惦記著他。在誕辰紀念日,各地都舉行形式各異的紀念活動,不僅是前往中山陵拜祭、向銅像獻花籃,還有發行周年紀念幣、開設座談會、布置歷史圖片展覽等。
為什麼要懷念孫中山?除了悼念「國父」之外,孫中山已成為一個符號,蘊含著民族主義精神、開拓創新的革命精神。符號化的孫中山,是當代人重新塑造的結果,它在現實與歷史之間築起一條情感的橋樑,紀念孫中山的目的往往是教育於人,以賦予政治宣傳、服務現實的意義。
翠亨
翠亨村位於香山縣(現中山市)東南側,背倚五桂山余脈,東南靠金檳榔山,山後就是煙波浩淼的珠江口。三面的山谷彷如一隻開口的布袋,翠亨村就坐落在布袋的中央。
翠亨村
孫中山生於這片土地。這是一座小山村,人口最高峰也不過300餘人,那時孫中山仍在這裡居住。如今,登記在案的戶籍人口有190多名,但87處老宅子里,常居於此的村民僅僅7戶人家。由於地理位置,翠亨隔著珠江口與香港相望,南邊隔著約37公里與澳門相鄰,不少鄉里人通過這兩個港口出洋謀生、移居。
與鄉村凋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驚人的遊人數量。這個原本隱沒於深山的村子,因為偉人故鄉而名聲大噪,人們帶著宗教式的虔誠,緬懷先人的敬仰,抑或對名勝的好奇,紛至沓來。每年探訪孫中山故居紀念館的遊客達到180萬人次。
翠亨村民居展示區
如果對宗氏族群進行考究,孫氏是從東莞遷徙而來的,到了孫中山這一輩,祖上數代都已居住在翠亨村。當這個偉人出生時,村子裡60戶人家中,孫氏僅有7、8戶。到了今天,翠亨再無一個孫中山後人。
孫中山在這裡度過了童年時期,成年後偶有返鄉。
他對故鄉的感情是又愛又恨的。山村雖偏於一隅,他卻在這裡獲得了革命思想的啟蒙。接受西方理念的他,對自身傳統充滿了矛盾,為承襲習俗充滿了自豪,卻痛恨鄉人愚昧迷信,甚至發生過數次激烈的衝突。
晚年,歷經世事的他,似乎接受了處在世界壓迫的夾縫中,人們呈現出來的千姿萬態,功成名就之後,他回到了故鄉拜祭先人、認祖歸宗。
經過時間的洗禮,翠亨村已發生滄海桑田般的巨變,只有那清澈蜿蜒的蘭溪河依舊靜靜地繞村流淌。
故居
孫中山故居坐落在村子西南邊緣。這是1892年建造的,當時孫中山已26歲。外出謀生的大哥孫眉,積攢下一筆錢財郵匯回家,正在香港西醫書院就讀的孫中山,趁假期閑暇之際,設計了圖樣,委託當時最好的建築商下柵鄉「長福號」修建。
幼年居住的房屋早已不復存在,取之而代的是一口水井,這口井就在新落成的「故居」院子的牆根處。那是一所不足30平米的農舍,孫中山一家6口人都擠在裡面生活。為了更直觀可見,故居紀念館另覓一處村舍,修復建築,呈現他幼年居所的樣貌。
故居是一座兩層高的騎樓,門廊外修有多環連拱,外牆刷成艷麗的渚紅色。它詭異地朝向西邊,每每斜陽夕照,總能給房屋鍍上一層金輝光芒。
孫中山故居
這是一座中西風格混搭的樓房,在翠亨一派灰牆土瓦的嶺南建築中,顯得尤為突兀、格格不入。
而這種格格不入的腔調,正是設計師孫中山的性格特質。
孫中山全家福的影像流傳至現世僅有一張,那是1901年4月,他赴檀香山探視母親及親屬所攝。照片中,孫母坐於正中,孫中山立於其後,周圍皆是兄弟姐妹、妯娌、侄兒,祖孫三代歡聚一堂。
孫中山全家福引起美國傳記作家保羅·林百克注意的是,孫母絲綢裙擺下露出的一雙又尖又小的腳,這種擠壓扭曲的狀態令他震驚。
孫中山父親蓄著長辮子,母親纏過腳,他們為民族特有的古老傳統而深感驕傲。然而孫中山則持否定態度,他對林百克說道:「忍受陋習這麼長時間,是出於對母親的尊重」。
這種流傳千年的舊俗也落在了姐姐孫妙茜頭上,她不得不忍著劇痛,眼睜睜地看著纏足的布條,像鋼鐵般緊緊地勒在雙腳上。疼痛引發的呻吟,這種聲音在深夜聽來格外地真切,孫中山心疼她飽受折磨,便鼓起勇氣,嘗試反抗母親給姐姐纏足。
幾經溝通勸說,仍然沒有令姐姐逃過厄運。這件事給他極大的精神刺激,以致於在日後建立了共和政府,他就頒布婦女不要纏足的法令,解放了數千年困於陋習的中國女性。
這個小小勇士,首次在家中嘗試變革,以簡短的懇求句「請別讓家姐纏腳了」為起點,開始了他的漫漫改革征途。
變革
翠亨村可謂是僻壤窮鄉,絕大部分的土地只掌握在少數地主手中,貧困農戶為養家糊口,僅能租田耕地。雖然地處珠江三角洲魚米之鄉,但耕作只靠鋤頭、鐵鏟,假若有一頭牛和一套犁耙,那就是最上乘的生產工具。
尤是童稚的孫中山,常到金檳榔山腳下的農田裡幫忙干農活。故居紀念館在村舍背後、孫家勞作田地原址,重新栽上莊稼,還原當年「一畝二分地」的場景。
翠亨農耕展示區
晚清政府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壓迫,通過苛捐雜稅來實現。這就像一片烏雲,常年籠罩在農戶頭上,農民辛勤勞作一年的所得,僅當勉強糊口。宋慶齡在《我對孫中山的回憶》里,描寫童年時期的孫中山生活清苦,主糧吃食是低賤的白薯,「幾乎僅僅不至於挨餓」。
窮則思變,不少翠亨村民不惜背井離鄉、外出謀生。
那是加利福尼亞掀起淘金熱潮的時期,大量的中國勞動力外流,他們不斷挖掘出一塊塊黃金,贏得一枚枚5美元、10美元的金幣,連皮袋子上都沾著點點金粉。衣錦還鄉的僑民,把出海生活的零星情況帶回故土。
訊息傳播漸漸喚醒了留守翠亨的居民,潤物無聲般地啟發了民智,這些海員歷險的故事點燃了孫中山的想像力。不遠處的金星海灣和金星港口翻滾的浪花,不斷地呼喚他前往那片遍地黃金、時刻冒險的領域。
從孩提時代,孫中山就憧憬著到海外看看,直到13歲,這個願望得以實現,他獲得了遠赴檀香山(現火奴魯魯)念書的機會。
經過多日的海上漂泊,他抵達了檀香山。在這個追夢少年的眼裡,一切都十分美好。
這裡有郵局,只要往神奇的郵箱投入信件,信就像坐了船一樣快地到達收件處,不像過去與外出謀生的大哥書信往來,需要等待很久,才能找到一個願意捎信的同鄉來送信;這裡有法律,人們都按法律辦事保持秩序,而法律也切實保護人們,比如夏威夷當地人敢於公開反抗美國對其的控制,這和飽經滿清政府奴役卻逆來順受的國人,是如此截然不同。
這些在香山縣從未見過的景象,顛覆了孫中山的觀念。他像一塊海綿,迅速地吸收新世界的知識和處世哲學。
1883年秋季,求學檀香山的孫中山,回到了闊別5年的家鄉。
儘管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滿清閉關鎖國政策下的翠亨,依然是座閉塞的沉睡山村。鄉人信奉北帝,於村頭興修北極殿,正殿供奉著北帝的兩尊神像。每逢正月十五,信男善女抬著神像游村。孫中山對廟宇里披紅掛綠的神像毫無興趣,早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意識到這是愚弄人的把戲。
他急切地想把新世界的事物都引進故鄉,然而看到父母都跪倒在紅綠顏料的土製塑像前時,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情緒衝動。他極力勸誡家中有病患的同鄉就醫問診,別求靈丹妙藥。而鄉里人卻視其「褻瀆神靈」,只道聲聲「罪過、罪過」。
一怒之下,孫中山跳上供桌,用力掰斷了神像的手指,並摘掉佩劍、扯斷鬍鬚,沖著祭拜的人大喊「泥菩薩自身難保,哪能保佑你們!」
毀神像一事的影響日後益發嚴重,村子裡怨聲四起,將他的言行被認為是年少魯莽輕狂,抑或是受西方教育毒害的結果。孫中山則遭受了幾乎全村的圍攻咒罵,甚至驅逐。孫家迫於壓力,讓他遠走香港避難。
北極殿舊址現仍不開放展覽,據故居紀念館介紹,文物修復是一項歷史長久、艱巨浩大的工程,因此直到今天,遊人們都無緣與之一見。
根
假若說檀香山之行是孫中山開啟變革行動的源頭,那麼其革命思想的啟蒙,則是大榕樹下馮叔公述說的故事。
從孫中山故居前院大門,往前行走數十步,有一顆枝繁葉茂的細葉榕。榕樹大概是嶺南街頭巷尾最為常見的植物,它那青黛色的葉子層層疊疊,廣闊的樹冠能覆蓋大半畝地方,總能在烈日灸烤的大地上,灑落一片陰涼。
孫中山故居紀念館大門
嶺南酷暑難耐,時常見到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樹蔭底下納涼,過去也一樣,孫中山和鄉人同樣曾在這裡乘涼。
翠亨這個處於世界夾縫的邊陲山村裡,曾誕生過不少行俠仗義的革命人士,馮爽觀是其中之一,鄉人尊稱他為「叔公」。他年輕時曾參軍,參與太平天國起義。1864年天京(現南京)失陷,他依靠剝奪湘軍士兵的軍服,偽裝成湘軍士卒,才得以潛逃出城,返回家鄉。
他常常在村屋後頭的大榕樹下,講述親身經歷的戰場殺戮、義勇軍反抗清朝的往事。這些充滿傳奇辛險的故事,總能勾起男孩的英雄主義情愫,孫中山聽得津津有味。
每當馮爽觀悲憤地述說天京陷落的情景,孫中山感慨:「假若洪秀全全滅了滿清就好了。」
當年那棵榕樹,在1964年被一場猛烈的颱風颳倒,幾經栽培卻不敵年久滄桑,最終枯萎。隨後,故居紀念館在原址補栽一株榕樹,50餘年後的今天,這株樹木也長得根深葉茂。
如今,一座銅像被安置在榕樹下,一個身著開襟衫的老人身邊,依著兩個小童,他們相互對視,幼童彷彿在聚精會神地聽老人講述故事。據故居紀念館介紹,這組銅塑是1987年鑄造的,取名為「根」,意喻著孫中山接受革命思想熏陶的根源。
小鳥
一個人的過往經歷煉造他的思想,遠赴香港求學行醫的孫中山,在革命救國的路上漸行漸遠。
從創立興中會、全國各地起義、成立共和國,到流亡海外,孫中山鮮有回鄉。1912年4月,他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同年5月,回到闊別17年的故土,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踏入故居小住。
孫中山此次返鄉只是短暫的停留,他拜會親屬、鄉人,拜謁祖祠,會見孫氏宗親。3天後,他辭別鄉親,漂洋過海去了日本。
孫中山在日本
1918年7月,孫中山在給兒子孫科的書信里寫道:「若時機適宜,父當回鄉一住,以遂多年之願。」然而他等不到這一天的來臨,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因肝癌救治無效而病逝於北京。
林百克在《孫逸仙與中華民國》中寫道,他曾對孫中山提問,「小的時候最想要的是什麼?」不同於過往那樣做長時間的思考,這位年過半百的長者很快給予答案,「一隻鳥兒,一種真正能夠自由歌唱的鳥兒。」
林百克沒有追問,孫中山是否如願得到了小鳥,因為對方旋即陷入了沉默。這陣沉默很容易讓人猜測得到,孫中山沒有實現他的願望,因為養鳥是富貴公子遊手好閒的玩樂,而像他那樣的農村男孩,不得不到田間耕作。
這個陪伴孫中山13年的外國人揣測,也許成為一名領導者並不是孫中山願望,既不想成為一個是滿清政府傾塌的利器,也不想為革命引起的流血事件擔責。他想成為一個快樂、滿足的人,就像在香山縣度過童年生活那樣無憂無慮。但是,責任感驅使著他走上了一條曲折艱險的革命道路。
這種猜想並非毫無根據,1905年11月26日,孫中山在《民報》的發刊詞上闡述了他的英雄史觀:「惟夫一群之中,有少數最良之心理能策其群而進之,使最宜之治法適應於吾群,吾群之進步適應於世界,此先知先覺之天職。」
孫中山將自己視作先知先覺者,是英雄豪傑,是啟蒙與支配者。他不承認民眾是認識和改造社會的主體,認為全國四萬萬人是需要先知先覺喚醒的「愚蠢」阿斗。於是,他認為自己有天職去承擔救國重任。
符號
時至今日,孫中山已成為一種符號。
南京大學教授陳蘊茜在《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中寫道,「孫中山成為民國時期人人崇拜的的國父,一方面因為孫個人具有偉大的思想、英勇的革命精神和超凡的領袖魅力,另一方面則是國民黨在孫逝世後對其進行的符號塑造。」
這種符號化的造神工程,在孫中山逝世後開始了。1926年,國民黨確定11月12日孫總理誕辰為國假日,通令各地「機關放假一天、懸旗誌慶」。
美國漢學家柯文稱,周年紀念是紀念歷史事件和人物最有影響的形式,舉行活動的主要目的往往是教育是人。周年紀念還在現實與歷史之間築起一條情感的橋樑,對紀念的人物和事件加以重新塑造,以適應現在的人們和政府不斷變化的看法。
最為人所熟悉的,是孫中山和三民主義元素在城鎮空間的道路命名。遊走在國內任意一座城鎮,都會撞見「中山路」、「民生路」、「民權路」、「三民路」等。
深圳市龍崗區中山路
道路,通常是城鎮文化與社會記憶的載體,道路命名中山化,使孫中山符號進入民眾日常行程,從而達到永久紀念偉人的目的。在孫中山逝世5天後,《申報》記載有人提出「吾人紀念中山之法,莫如於滬濱國士,名其路名曰中山路,垂譽後世,永矢弗諼」。國民黨意識到道路命名中山化的政治象徵意義,於是傾力推動,使得中山路命名熱不斷升溫。
偏安一隅的香山縣,遲遲才感受到這股浪潮,在孫中山逝世45天後,更名為中山縣。1988年,升級為中山市,這也是全國唯一以「中山」命名的縣市。
中山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展區
作為孫中山故里的翠亨村,則出現聖地化。
故居聖地化是人類紀念先賢聖人的重要方式,但由於國人領袖崇拜傳統深遠,聖地化更為明顯。翠亨村成為孫中山故居的代名詞,也成為與孫中山符號緊密相連的政治話語,深深地印在國人記憶之中。不少人到翠亨瞻仰故居,加深對孫中山革命人生與精神的敬仰之情。
在孫中山誕辰150周年的今天,紀念偉人和推行符號,仍具有指導現實的意義。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人民大會堂說道:「我們對孫中山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學習和繼承他的寶貴精神,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因素,為他夢寐以求的振興中華而繼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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