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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沉淪的足浴店22號

作者 西萌子

編輯 丸尾同學

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鄉的街道兩旁,總是坐落著一扇又一扇粉色磨砂的玻璃門。那些門後邊,是一個令所有男人心馳神往的粉紅髮廊。路過的男人們,無論老少,都會接收到坐在門口的「洗頭妹」,傳送的具有挑逗意味的訊息。後來,為了響應創建文明城市的號召,這些粉紅的溫柔鄉被一個一個端掉,只留下一段段粉紅的回憶。

多年之後,我才在一個特別的場景里重新遇見她們。

1

高三那年,我媽去了一所四星酒店做財務。我每天跟著她,搬凳子坐在樓梯間里學習。酒店裡有一間足浴店,每天都會有一些「技師」出出入入。日積月累,我認識了在這裡工作的一個女生。

她很瘦,乍看像一具骨架。我做作業的時候,她總是靠在樓梯間的牆邊,用蒼白乾瘦的手指,勤勞地擺弄著微信,跟各種頭像的客人聊天。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總是輕輕地夾著一支白沙,微弱的橙黃火光或明或暗。偶然的攀談後,我和她熟悉了起來。她讓我叫她二二,二十二號技師的簡稱。她自己說,這個數字代表她已經是這裡的老資格了,最新來的16歲女孩 ,編號已經到了四十一。

這家足浴店規模很大,幾乎佔滿了酒店的24層。他們的大廳,金碧輝煌。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魚缸,地上鋪著花紋複雜的地毯。穿過這光鮮的大廳,往後走,就是一間間狹小的包廂。沒有窗子,燈光昏暗而曖昧,充斥著廉價的清新劑,和男人們的煙味。

2

酒店24樓的另一邊,是財務室和一間小食堂。每天飯點,技師們三三兩兩都聚在小食堂吃飯。我餓了也會去那裡,坐在二二身邊,吃一碗不好吃的油潑面。一邊吃,一邊聽二二講她的故事。

「我是商洛人,離西安很近。」 二二沒讀大學,中學時候就回老家結婚務農了。後來,因為父親得了癌症,所以就和丈夫一起出來打工。最早,兩人在一家工地。丈夫搬磚,二二做大鍋飯。後來有個老鄉說,不如和她一起去捏腳吧,錢多還不累。後來發現,累是沒有以前累,但是錢也沒多多少。因為,如果只做一個普通的足浴技師,每天的任務就是捏腳。一天按十雙腳,一月三千塊錢。

二二說,做足浴時,技師需要全程跪在地上,每個「鍾」是一個半小時。她最怕按腳時回答客人,因為一張嘴,吸進去的氣味,可以在夢裡縈繞很多天。但姑娘肯定不能指著捏腳致富,足浴店也不希望她們光是捏腳。這只是一個過渡階段。按照二二的說法,在這裡的大多數女生都會慢慢沉淪,接一些「項目」,逐漸成為一個專業的技師。僅穿著絲襪為客人踩背,為一絲不掛的異性客人推油,以及,被客人帶到樓下的酒店客房裡大保健,二二全都干過。

不過,與失去尊嚴相對應的,是她會得到每小時數百元的報酬,還有未知數額的小費。

二二說,剛來這裡時,她只是想學一門足浴技術,掙一點輕鬆、穩定的工資。但是當看到周圍的人只是躺下把腿張開,就能在幾天里獲得了比自己一個月還多的工資時,或者,看到周圍的姐妹們用著自己見都沒有見過的名貴化妝品時,她的心裡必然會撥打著一個算盤。這個算盤打著打著,就打薄了她的羞恥防線,也打薄了所有人的。

「這不,新來的那個16歲的小女娃,昨晚也出台了。」 二二一邊大口地咀嚼著麵條,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

3

足浴店裡有很多女人,都和二二來自同一個貧窮的家鄉。她們長途跋涉來到西安做這行,目的很明確,就是賺錢。賺錢的理由有很多,但通常都是大多數幸福學生沒經歷過的。最常見的是,為了家裡弟弟妹妹上學、為家裡蓋個新房、為家裡人治病。但是她們賺夠了錢後,卻幾乎沒人再離開這裡。

二二就是這樣。當年和丈夫一起背井離鄉,是為了掙錢給父親治病。後來父親去世,她又為了兩個孩子繼續留在這裡。 她常說,等她賺夠了錢,給小孩買下套房子,存些存款,她就不幹這一行了。踏踏實實在家照顧男人和孩子,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這種話聽多了,我也時常會產生一種感覺,包括二二在內的這些女人,各個都苦大仇深,肩上擔著無數的責任。她們被迫來到這裡,被迫留了下來。但與她們相處久了後,我漸漸覺得,她們留在這裡的原因可能並不那麼單一。

坦白講,如果不知道她的工作內容,二二簡直就是我心中的女白領楷模。身材高挑、光鮮亮麗,每天只在四星級酒店上幾小時的班。最關鍵是收入不菲,花起錢來毫不吝嗇。她其實沒有比我大多少,不過,我連一雙Nike都買不起,她卻把沒穿過幾次的ecco隨意扔掉。她很愛買東西,但是基本都沒有用過。她扔掉的東西,通常最後都會被保潔員瓜分。她還很愛送人東西,我也受到過她的禮物。那時候,我用著我媽淘汰給我的一個老款翻蓋手機,醜陋且緩慢。後來與二二熟悉後,她直接送我了一部當時很流行的諾基亞觸屏,自己轉頭又去買了個新的。

她這樣大手大腳,一方面是以前苦怕了,現在有錢後自然不願意虧待自己。另一方面,是因為她並不能把所有收入都拿回家去,只能偶爾多拿回去幾千塊,告訴家裡人是某個闊綽老闆給的小費。

在家人看來,她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洗腳妹罷了。

4

二二一個月到底能掙多少錢呢?忍不住八卦的我向她打聽過。當時,她只是笑笑,伸出了兩根指頭說,如果效益好的話,一個月最少這個數。當時我媽一個月收入五千多塊,二二足足是她的四倍。

早年入行時,她並不是在現在這家足浴,那時這裡也沒開張。她是隨著她的「督導」,也就是所謂的「老鴇」,從另一家大規模的足浴店裡被挖來的。她長得漂亮,雖然瘦,但是胸並不小,再加上與其他人脫不開的一嘴方言味不同,二二說起普通話來清脆又好聽。所以很自然的,她成為了這家店裡的紅人。

這家足浴店下屬於某個足浴連鎖,規模不小,全陝西很多地方都有它的分店。再加上又開在四星酒店裡,檔次自然不會太低。所以,客人大多是熟客,四五十歲中年人。面相有斯文的,也有粗俗的,但是穿著都很體面。保潔阿姨也經常能在房間里撿到他們的手錶或戒指,交到前台去等著認領,個個都閃閃發亮。非熟客一般是下面客房中的客人,也聽二二講過。偶爾會有一些來這裡做生意的外國人,香水味濃得不行。而聽二二講故事時,我也聽到很多其他技師的抱怨。有的技師嫌棄客人「窮蹭」,只點個捏腳也要對她毛手毛腳。有的技師嫌棄客人要求多,非要做項目時她穿著制服。

對於像二二這樣的技師,足浴店是包吃包住,平時不許離開。白天,她們就在宿舍里看電視、打牌,到了傍晚就吃飯化妝,再花枝招展地過來上班。一個鍾一個半小時,一晚上最多四個鍾,兩三個人。所以二二的工作其實不忙,閑的時候就想孩子。

她們一個月會有4天假,自己選時間休。和其他技師避開周末不同,二二專選周末,為了與孩子多相處一會。回去前,她會問我小孩子喜歡什麼,然後去外面買了帶回去。

當時我很好奇,回家時,二二會對丈夫和孩子有所愧疚嗎?但想了想,這個問題似乎有點傷人,我就一直沒問。

5

本來以為我和二二的這段情誼,能夠繼續到我去高考的那天。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道別,她就突然從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了。那是一個周四的晚上,我還在學校參加著一次模擬考。

二二的丈夫不知從哪得知了她的真實工作,扔下手頭的磚塊後,急匆匆地從城市的另一端趕來。當時二二恰好在上鍾,聽說男人把她從包廂里拖出來時,她連衣服都沒有穿好。人們只見男人重重地給了她兩個耳光,隨後二二掩著面和這個男人一起離開了這裡。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二二。

我曾對二二說,有時很羨慕她,每天妝容精緻、吃吃玩玩。可是她聽了後,只是輕輕地吐出一口煙氣。她喜歡拿著我的課本翻來覆去地看,最喜歡的是一本字跡還算娟秀的筆記。她經常指著地圖問我,阿拉伯半島為什麼像一隻厚厚的棉靴,也會拿著我的字帖寫上兩筆。

這些時候,我感覺她就像是我的一個同學。馬上,我們就可以戰勝高考,手拉手地走向大學。可是不要說大學,二二連初中都沒有畢業。有的時候我在想,為什麼二二總是躲在電梯間里抽煙。也許,她曾經缺少的東西對她的逼迫太過強烈,她的眼裡只能看到那些物質的東西,關閉了對其他一切的知覺。其實如果這些技師,從小能有一個更好的環境,她們應該就不會這樣活著,這樣把自己的青春消耗殆盡。

高三結束後,我考上了一所本地的211,我媽也找到了另一份工作。我們離開了這棟華麗的大樓,也遠離了在這裡的一切記憶。不過我偶爾還會看到一群纖瘦而明艷的女孩走進這棟大樓,她們還在掙扎著,仍然在用這樣一種方式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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