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林求醫記

去年與我熟知的朋友都聽我講過這段奇葩的看病經歷，如今事隔一年有餘，寫下來以飼讀者。

首先附上2014年8月4日寫的坡縣看病記（參見我的微信朋友圈）：

「葉小林，魔都人，從小看病非3甲醫院不去。來坡三年，諱疾忌醫，看病經歷共兩次。頭一次在亞龍食物中毒，上吐下瀉還發燒，覺得自己快死了，找一坡縣小診所看病。國大本科生，掛塊牌就開診所了耶，這不是赤腳醫生是什麼。直奔主題，開了一堆葯。本姑娘很精貴的耶，怎麼能隨便吃你開的葯？回家蓋被子大熱天睡覺捂痱子，後來好歹好了。上周突發皮膚病，整個腳懷都爛了，嚴重到覺得只有家鄉電線杆上帖的老軍醫可以治。魔都帶來的葯，越塗越爛。無奈半夜10點去坡縣小診所，醫生小胳膊小腿大腦袋，說話惜字如金，問診三分鐘，開一藥膏。回家塗了三天，好了。我的人生觀徹底被顛覆」。

話說當時腳痛醫腳，病根未好，未及幾日，腳背上方也開始破皮潰爛，兩腳背腫的跟饅頭一般，雙腿奇癢難忍，深夜都無法入睡，葉小林一人背井離鄉，想起家鄉的父母親人、三甲醫院的種種好處，毅然決然打包回魔都。

第六人民醫院，我從小看病的地方。其實我不知道要掛什麼科，隱約覺得腳腫也許是腎不好，嗯，腎內科吧。醫生摸了摸腿，不是水腫啊，抽個血吧。驗血單一看：中毒跡象，請轉血液科！血液科醫生一看：嗜酸性粒細胞超高，貧血。醫生說：「貧血要查一下原因，可是嗜酸性細胞增多，可能過敏可能寄生蟲，你要不做個骨穿，如果造血不好就歸我看，不然的話找傳染科去吧。」

嗜酸性粒細胞的正常範圍應該在0-5之間，而我的指標呢：71！沒錯爆表了。

嗜酸性粒細胞是個啥？他是白細胞的一種，他的作用：

1）過敏反應的抑制作用，也提示過敏性疾病，比如過敏性鼻炎，蕁麻疹等等。

2）對蠕蟲的免疫反應，提示寄生蟲病：血吸蟲病，蛔蟲病等。

3）血液病：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嗜酸性粒細胞白血病，淋巴瘤，多發性骨髓瘤等等。

所以這病的歸屬複雜：血液病歸血液科，寄生蟲歸傳染科，過敏歸皮膚科。於是我遵照醫囑去了傳染科，傳染科醫生：「指標那麼高，建議住院，徹底檢查」。傳染病科通常住什麼病人呢?甲肝乙肝病人居多，我家人說，住院可以，可是傳染病科不安全吧。住院單都開好了，糾結來糾結去，不知要不要住院，傳染科醫生說：我們這兒還有病房，其他科室就要排隊。

我在家等報告的時候，腳漸漸不腫了，指標還是很高。一日在網上搜名醫，看到瑞金醫院傳染病科諸葛傳德看寄生蟲病全國知名。彷彿一夜間看到了希望，直奔他的專家門診而去。諸葛傳德拿了我一堆化驗報告端詳良久，說：是過敏。這是我見過的最牛掰的醫生，也是我真心佩服的醫生，他沒有給我說你去檢查啥啥的，而是在建議檢查前直接給了結論。之後他說你可以查一下寄生蟲，沒幾天就有結果的。然後他突然寫了張條子給我，「你去看皮膚科，找這個人」。

在等檢查報告的那幾天，我去了瑞金醫院皮膚科，那個紙條上的名字，是皮膚科的二當家，副主任醫師。找到她的那天，恰逢皮膚科大會診。她一看諸葛介紹來的，直接讓我參加會診。會診是個什麼玩意兒呢？就是把疑難雜症彙集在一起，一堆醫生討論病例，給治療方案。這就好比第一天去，喲，上了投研會。走進會診室，頗有點答辯的架勢，四面八方都是醫生，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我，然後由一個小醫生高聲朗讀病例，接著由我本人再具體陳述。我撩起褲腿，腳已經不腫了，幾個小醫生圍在我身邊努力地想看出什麼端倪來，可是啥也沒有啊，這怎麼看，一個醫生說：「你有沒有腳腫時候的照片可以看看？」我心想又不是別人把我打腫的，也用不著留什麼呈堂證供我幹嘛要拍照呀。一番解釋後，只見主任醫生若有所思，又沉默不言。然後我就退下了，在門外等待委員會最後判決。良久，所有疑難病人都一一過會，醫生把我叫進去，一個老醫生看著我緩緩地說：「我們討論了一下，你這種情況，建議住院，你還年輕，好好查查吧」，一聽到你還年輕，我眼淚都快下來了，媽媽說：「咋們還有個寄生蟲的報告，沒出來，要是寄生蟲的話就不用住院了是吧」。醫生說：也是，等報告結果吧。

其實我們全家都是希望我得的是寄生蟲病，常識覺得過敏不至於腳腫成這樣，而按照排除法，如果不是寄生蟲病，這病的嚴重程度就一下子上升了。所以我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樣寄生蟲化驗報告上。取報告那天，是我一個人去的，瑞金醫院旁邊，就是傳染病監測中心，我抱著一張陰性的報告，痛苦流涕，心想吾命休矣。倒是嚇壞了監測中心的醫生，老伯伯說：「小姑娘，不會是白血病的，白血病肝腫大，脾腫大，發高燒，你有么？」

拿完報告直奔瑞金醫院血液科，先看普通門診，小醫生說：「嗜酸性細胞這麼高，這個要做骨穿才知道什麼原因的」。我家人問，要不要住院來檢查，醫生說：「沒病房的，我們病房很緊張的，就是急性白血病也要排隊的，你這種情況進不來的」。又掛專家門診。專家說：「有極小的概率為慢性白血病，但是概率不高，先做B超再做骨穿」。

家人商量了一下，六院傳染病科，瑞金醫院皮膚科。還是去皮膚科吧。

在住皮膚科前，我對皮膚病的印象停留在：腳蘚、牛皮鮮、青春痘。入院後才發現，淋巴瘤、白癜風，紅斑狼瘡，都屬於皮膚免疫科的範疇。如今的醫院早已不是白求恩時代的醫院了，皮膚科是承包制的，自負盈虧，所以科里的主任，他們內部都叫老闆。

頭一天入住，我的心情十分低落，金先森鼓勵我說：很多偉人都是在病中頓悟，境界有了質的飛躍，於是建議我帶些書去醫院。我隨手拿了一本 《百年孤獨》。躺在病床上，前途未卜，望著百年孤獨那幾個字，我這個所謂的文藝女青年，竟一個字也不想讀。異常孤獨中，「哎」，我嘆了口氣。隔壁床的阿姨來寬慰我：「小姑娘，不要思想負擔那麼重，看看我每年都要來住院，30多歲得了紅斑狼瘡，那時候呀，我也一直哭，一直哭，後來也就認了，後來我有檢查出來乳腺癌，就老跑醫院，每年都要住院，這次是帶狀皰疹。」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堅強的了不起的人，但是我實在沒有因此而心情好轉。但我開始注意我周圍的病人。

我是3號床，一個不知道什麼病等待全身檢查的病人。一號床，銀屑病，在我們病房裡算是比較輕的。2號床，剛才已經提到，她是病房中最樂觀的病人，雖然也是一身是病，但總想著別人，急著出院照顧自己的小外孫女。沒幾天2號床換了新的病人，紅斑狼瘡加糖尿病，糖尿病是家族史。4號床，全家人一起陪伴著進來，從外地過來看病，紅皮病，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整個腦袋都是通紅的，讓人想到星球大戰里的角色。5號床，從外地過來看病，嗜酸性細胞增多，指標才25（比起我來低很多），但是腳疼，疼到夜裡必須服用止痛藥才能入睡。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香甜的夢中，突然有了小護士吵醒了我，「來，抽血！」我睜眼一看，怪怪，二三十支試管啊，一隻手還抓不過來。我那些天在門診已經抽了很多血，內心是抗拒的。我問為什麼那麼多？護士說，醫生開的，我也不知道，你要問醫生去。我說這哪裡是抽血啊，都快趕上獻血了。我想推辭，但又不知怎麼說好，乾脆，抽吧。護手抽了很久，抽到雙手發麻，忍不住說：啊喲累死我了！我寬慰她說：歇歇，歇歇。她抬頭伸了下腰，繼續抽血。

早晨醫生查房的時候，是病房一天里最熱鬧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大老闆。他瘦高，走路飄逸，氣質溫和，在一堆醫生的前呼後擁中出現，小醫生們在後面馬不定蹄奮筆疾書做筆記，他只消輕輕說幾句話，他的話彷彿就是葯。到了我這裡，他問我有什麼不舒服的么，我想來想去，腳都不腫了，還有什麼不舒服的，我說：「脖子好像有點疼」。

次日清早，我還在香甜的夢中，又被小護士叫醒，「抽血」，怎麼又抽血？昨天不是抽過了么？護士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抽血很正常。我一看又是十幾管，這下我拒絕了，今天暫時不抽了。一覺睡醒，導醫拉我去檢查。我就被帶到了檢查中心，「頭部核磁共振」，What?我這病怎麼還有頭部核磁共振？我又拒絕了。直接回病房。

二老板過來找我了：「你過來這個不查那個不查，醫院是讓你療養的么？你不是說脖子疼么？所以做個核磁共振檢查一下！這周三做骨穿啊，準備好！血也是要抽的！」

脖子疼就要做核磁共振，姐也是醉了。2號床的病友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進來就像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你就啥也別想，放心讓他檢查吧。」

於是我在短短一周的住院過程中，見識了各種高端醫療設備：核磁共振，檢查脖子疼。腹部CT增強造影：進去先要打碘液，護士問，你什麼過敏。我說我什麼都過敏，我進來就是來看過敏的，我也不知道我什麼過敏！護士覺得我瘋了，靜脈打碘液，做CT。做的時候沒啥感覺，只是CT儀器不停旋轉的過程中，我的腹部也微微發熱。我又抽了很多血，他們說我是缺鐵性貧血，至於其他很多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我去問護士檢查結果，發現竟然還給我查了艾滋病。得，有沒有艾滋病問我呀，這也查，難怪天天要抽血！

骨髓穿刺，傳說中最恐怖的檢查，我終於沒能躲過，那一天他們把我推進手術室，二老板親子給我做的穿刺，打麻藥的時候，我只聽他說：「多打點，她怕疼」。靠，太不了解我，我不是怕疼，我怕死。

我知道這麼多檢查他們也許也情非得已，病房么，承包制，寸土寸金的上海，全國知名的瑞金醫院，這病房沒托關係就住進來已經是三生有幸了，病床也是有投資回報率的么。所以床位緊張，有的時候還需要加床，那天來了個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特別好看，紅斑狼瘡，住院輸液一晚，第二天就走。紅斑狼瘡，我對她的理解僅在於《第一次親密接觸》里的輕舞飛揚。然後小女孩還帶了個小男朋友，你儂我儂，憐香惜玉，半夜非要在一張床上陪夜！哦，我也是醉了，這真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痞子蔡與輕舞飛揚，言情大片在眼前，我能睡得好么！

在我住院的那一周，我還是感受到了病友之前的情誼，互相聊聊病情，心情會舒坦，皮膚科的病友最大的癖好是見面撩衣服，給對方看看自己皮膚上的病。所以我見過，牛皮鮮，銀屑病，帶狀皰疹，然後他們問我什麼病，我覺得的就一言難盡，說來話長。有些人也會很關心地說：「喲，指標這麼高，那腫瘤有伐，查過伐。」直到我無言以對。

各種檢查都完畢後，醫生終於興奮地告訴我，可以出院了。可是我的骨穿報告還沒出來啊，這就出院了？醫生說，核磁共振做過了，你的頸椎有問題啊，要去看看。貧血，啊缺鐵性貧血，注意補充營養。出院後注意身體，不要感冒。其他的看出院報告吧。我抱著出院小結，後面是長長的化驗清單，標題寫的：嗜酸性粒細胞增多症。

莫名其妙地住院，莫名其妙地出院。我的指標還是高著，這算看好了？我們全家都很疑惑。出院後繼續求醫，華山醫院：我們有過敏全科檢驗，可以幫你查你什麼過敏。可是人世間過敏源千千萬萬，這排除性檢查要查到哪年哪月？仁濟醫院說：你是瑞金醫院住院出來的，誰給你看的？我報上大Boss的名字，仁濟醫院說，他都看過了，還要我們看幹嘛。

骨穿報告結果？不用我說你也知道。2個月後，也就是我大學同學大婚那天，我突然發燒了，緊張兮兮地去醫院驗血，指標正常了。

如果有一天，有什麼富人問我，錢多得沒處花，有什麼刺激的歷險可以試試？我一定會推薦他醫院恐怖一周遊：首先你會收到一張化驗單，指向各種兇險的疾病，然後你被安排進病房，體驗各種高精尖的醫療設備，比如CT，核磁共振，或者做個骨穿。然後再你萬念俱灰之下，會有醫生告訴你：恭喜你沒病！然後你看到了明日初生的太陽，感嘆人生是多麼美好，更加幸福，更加感恩。當然我會在病房裡給你安排漂亮的小護士，還有人生導師一般的病友。至於費用么，不貴，不貴，也就幾萬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