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一枝花·不伏老》運用了什麼樣的藝術手法?

元曲《一枝花·不伏老》運用了什麼樣的藝術手法

  這套曲子是關漢卿散曲的代表作。全曲以生動活潑的比喻,寫書會才人的品行才華,具有民間曲詞那種辛辣恣肆和詼諧滑稽的風格。「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這正是關漢卿堅韌、頑強性格的自畫像。正是這樣的性格,使他能夠終身不渝地從事雜劇創作,寫出一篇篇的偉大作品。白樸的詞和曲,則是另一種風格。他一般注意意境,能和諧地借景描物來襯託人物心理。雖然不少作品也是表現閨怨哀愁,但很少當時散曲中輕佻庸俗的通病,文字清麗,頗有詩意。

元曲《一枝花·不伏老》運用了什麼樣的藝術手法

  依照曲文看,這首套曲當作於中年以後,當其時,元蒙貴族對漢族士人歧視,戰亂造成人們生活的顛簸,加之科舉的廢置,又堵塞了仕途,因而元初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懷才不遇,「沉抑下僚」,落到了「八娼九儒十丐」的地步。在文人群體內部急遽分化之際,關漢卿卻選擇了自己獨立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歲月滄桑的磨鍊,勾欄生活的體驗,使他養成了一種愈顯成熟的個性,那就是能夠突破「求仕」、「歸隱」這兩種傳統文人生活模式的藩籬;那就是敢於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與整個封建規範相頡頏的凜然正氣;那也就是體現了「天地開闢,亘古及今,自有不死之鬼在」(鍾嗣成《錄鬼簿序》)的一種新的人生意識。正是在這首套曲中,詩人的筆觸將讀者帶進了這樣意蘊深廣的心靈世界。

  在首曲〔一枝花〕中,詩人以濃烈的色彩渲染了「折柳攀花」、「眠花卧柳」的風流浪子和浪漫生活。「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句中的「出牆花」與「臨路柳」均暗指妓女,「攀花折柳」,則是指為世俗所不齒的追歡狎妓,詩人有意識地將它毫無遮掩地縈於筆端,恰恰是體現了他對封建規範的蔑視和對生活的玩世不恭。因此,詩人在首曲短短九句詩中,竟一口氣連用了六個「花」、「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這是說:攀花折柳要攀嫩的紅蕊、折柔的翠條。

  「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這是顯示他的風月手段。勾欄妓院中浪漫放縱的生活情趣,其間不免流露了一些市井的不良習氣,詩人的這種情調實質上是對世俗觀念的嘲諷和自由生活的肯定。「浪子風流」,便是他對自我所作的評語。「浪子」,這種本是放蕩不羈的形象,在此更帶有一種不甘屈辱和我行我素的意味,因而結句寫道:「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半生來」,是對詩人自己「偶倡優而不辭」(《元曲選序》)生涯的概括;「一世里」,則是表示了他將在一生中的著意追求。

  隨著曲牌的轉換,「序曲」中低回的音調頓時變得清晰明朗,格調高昂:「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郎君」、「浪子」一般指混跡於娼妓間的花花公子。而世俗觀念正是以之為貶,對與歌妓為伍的書會才人視為非類。關漢卿卻反貶為褒,背其道而行之,偏以「郎君領袖」、「浪子班頭」自居。不難發現,在這貌似詼諧佻達中,也分明流露出一種對黑暗現實的嘲謔和對自我存在價值的高揚。然而現實中的非人遭遇,畢竟也曾產生過「十分酒十分悲怨」(《新水令》),所以才「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但一旦陶醉在自由歡樂的生活氣氛中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五音六律滑熟」,頓時又感到「甚閑愁到我心頭?」接著,詩人以三個連環句盡情地表現了風月場中的各種生活,以及由此而發的滿足和自幸:我曾與歌女作伴,妝台前撥弄著箏弦,會意的歡笑,使我們舒心地倚在那屏風上;我曾與麗人作伴,攜著那潔白的手真感到心甜,我們並肩登上高樓,那是多麼喜氣洋洋;我曾與舞女作伴,一曲《金鏤衣》真動人心腸,我捧起了酒杯,杯中斟滿了美酒佳釀。詩中,作者有意選擇了循環往複的敘述形式,熱情洋溢地展示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情趣,從而顯示出他那極其鮮明的人生態度。正因此,當有人勸慰他「老也、暫休」時,詩人便斷然予以否定:「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占排場」,這是宋元時對戲曲、技藝演出的特殊稱謂。顯然,關漢卿把「占排場」視作「風月功名」之首,已經不是指追歡狎妓之類過頭話,而是嚴肅地將「編雜劇,撰詞曲」作為自己的事業和理想。也正基於此,他才「更玲瓏又剔透」,才表露出誓不伏(服)老的決心。但是,人不服老,畢竟漸老,因而〔隔尾〕中「子弟每」兩句,就隱隱地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感傷,「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打獵的地方,此指妓院)上走」,而「我」已是「經籠罩、受索網」的「蒼翎毛(青蒼的羽毛,足見毛色之老)老野雞」。然而,這瞬間的哀意又很快隨著情感的衝動而煙消雲散,這一切不過是些「窩弓冷箭蠟槍頭」,詩人並「不曾落人後」,因而雖說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再次表達了詩人珍惜時光並甘願為理想獻身的堅定信念。

元曲《一枝花·不伏老》運用了什麼樣的藝術手法

  前三支曲在情感的騷動中只體現了詩人的外在心態,在〔尾〕曲中,那種「浪子」的情緒就達到了高潮,詩人內在的精神力量逼人而來:「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銅豌豆」原系元代妓院對老狎客的切口,但此處詩人巧妙地使用雙關語,以五串形容植物之豆的襯字來修飾「銅豌豆」,從而賦予了它以堅韌不屈、與世抗爭的特性。運用這種手法,顯得豪放潑辣,準確表現出「銅豌豆」的性格。而這些長句,實際上又以排列有序的一連串三字短句組成,從而給人以長短結合舒捲自如的感覺。在這一氣直下的五串襯字中,體現了一種為世不容而來的焦躁和不屈,噴射出一種與傳統規範相撞擊的憤怒與不滿。當人在現實的摧殘和壓抑下,詩人對自身的憧憬又難免轉為一種悲涼、無奈的意緒。「誰教你」三字典型地表現了關漢卿對風流子弟也是對自己落入妓院「錦套頭」(陷阱、圈套)的同情而催發出的一種痛苦的抽搐。這裡,關漢卿身上顯示出一種精神:對自由的執著,對人生的追求,他的憤怒,他的掙扎,他的嘻笑,也正是這種九死而不悔精神的回蕩。正由於詩人對黑暗社會現實的強烈不滿,正由於他對統治階級的堅決不合作態度,關漢卿才用極端的語言來誇示他那完全市民化了書會才人的全部生活:「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在這大膽又略帶誇飾的筆調中,在這才情、諸藝的鋪陳中,實際上深蘊一種豪情,一種在封建觀念壓抑下對個人智慧和力量的自信。至此,詩人的筆鋒又一轉,在豪情的基礎上全曲的情感基調也達到了最強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還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陰間)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既然他有了堅定的人生信念,就敢於藐視一切痛苦乃至死亡;既然生命屬於人自身,那麼就應該按自己的理想完成人生,堅定地「向煙花路兒上走」。這種對人生永恆價值的追求,對把死亡看作生命意義終結的否定,正是詩中詼諧樂觀的精神力量所在。

  在藝術上,這首散曲最大的特點就是大量地添加襯字,嫻熟地運用排比句、連環句,造成一種氣韻鏜鞳的藝術感染力。譬如〔尾〕曲中「你便是落了我牙」一句,那向前流瀉的一組組襯字很自然地引起情感上激越的節奏,急促粗獷,鏗鏘有聲,有力地表現出詩人向「煙花路兒上走」的堅韌決心。增加襯字,突破了詞的字數限制,使得曲調的字數可以隨著旋律的往複而自由伸縮增減,較好地解決了詩的字數整齊單調與樂的節奏、旋律繁複變化之間的矛盾。同時,襯字還具有讓語言口語化、通俗化,並使曲意詼諧活潑、窮形盡相的作用。全曲一氣直下,然又幾見波折,三支曲牌中「暫休」、「萬事休」等情緒沉思處,也往往是行文頓挫騰挪、勁氣暗轉處,讀來如睹三峽擊浪之狀,渾有一種雄健豪宕、富於韻律的美感。

  這一套散曲既反映了關漢卿經常流連於市井和青樓的生活面貌,同時又以「風流浪子」的自誇,成為叛逆封建社會價值系統的大膽宣言。對於士大夫的傳統分明帶有「挑釁」的意味。這種人生選擇固然是特定的歷史環境所致,但關漢卿的自述中充滿昂揚、詼諧的情調,較之習慣於依附政治權力的士人心理來說,這種熱愛自由的精神是非常可貴的。關漢卿不僅是一個「風流浪子」而已。他一方面主張」人生貴適意」,主張及時享樂,同時又表現出對社會的強烈關懷,對於社會中弱小的受壓迫者的同情和讚頌,這和許多具有官員身份的文人出於政治責任感所表現出的同情人民的態度有很大不同,在這裡很少有理念的成分,而更多地包含著個人在社會中的切身感受,出自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此曲重彩濃墨,層層暈染,集中而又誇張地塑造了「浪子」的形象,這形象之中固然有關氏本人的影子,也可視作以關氏為代表的書會才人精神面貌的寫照。當然,曲中刻意渲染的玩世不恭遊戲人生的態度並不可取,結合元代特定的歷史環境來看,不難發現,在這一「浪子」的形象身上所體現的對傳統文人道德規範的叛逆精神、任性所為無所顧忌的個體生命意識,以及不屈不撓頑強抗爭的意志,實際上是向市民意識、市民文化認同的新型文人人格的一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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