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多》讀書筆記（1）——諸神的關照

《斐多》在開頭即揭示出全篇的主要事件：蘇格拉底遵從死刑的判決，將要赴死。但是，從死刑判決下達到執行死刑，卻拖延了三十天之久，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這個事實在開篇被厄刻克拉特斯提出。（58a2-58a5）斐多對這個事件作出的解釋是，判決的後一天恰逢雅典人按照神約赴德羅斯祭奉阿波羅神的日子。「這段時間城邦得保持潔凈，民事方面不得執行死刑……由於這些，蘇格拉底才在獄中從判決到死之間度過了大把時間。」（58a10-58c6）斐多在這段表述中不斷強調事件的「偶然」性，判決偶然的時間點，祭祀航行偶然的耽擱，這似乎是在說，蘇格拉底得到的三十天生命，並不是由人的意志，而是由不可控的神的意願所決定的。

既然生命受到神的關照，與生命相反的死亡，是否就意味著對神的背棄？在對畢達哥拉斯教義的評述中，蘇格拉底指出，按照這種教義的說法，人們的生命受到諸神的守護，世人如同諸神的所有物而活著。未經諸神允許的自殺，是對神旨的違抗，並將遭受相應懲罰。他自己也認同人不應該自殺，「直到神送來某種必然。」（62b1-62c5）然而，蘇格拉底自己的選擇是明白無誤的，他選擇留在雅典迎接自己的死亡。刻貝斯因而質疑他，說這樣的選擇是脫離了神的關照，只有不明智之人才會認為逃離好主子的監管是一種更好的選擇。（62c9-62e7）面對這樣的質疑，如果蘇格拉底不能澄清自己為何會遵照死刑的判決，他的選擇就會是背棄了神的不義之舉。

蘇格拉底解釋自己坦然接受死亡的理由，其一是將去別的諸神那裡，其二是去已經終了的比此處更好的世人那裡。（63b7-63c1）關於後者，蘇格拉底認為死去意味著靈魂得以自體自根，不再受到身體感覺的干擾而可以清楚地取得明智。（66b1-67e3）死比生或許是一種更好的選擇，通過論證這一點，蘇格拉底可以說明白的是他為什麼不會對死亡感到恐懼或懊惱。然而，在關於他死亡的正當性上，亦即他的死亡是否得到神的擔保，蘇格拉底的說法則顯得有些含混，只說自己是去「別的」諸神那裡。在此後的論述中蘇格拉底也堅持著這個說法：「離開你們和離開這兒的主子們時，我有理由不感到艱難，也不會懊惱，因為我相信，在那邊並不比在這邊更少遇到好的主子和好的友伴。」（68d9-69e3）這似乎是在說，離開人世確實是離開了照看生命的神的關照，但同時並非沒有另外的神來擔保死亡。由此，他的死亡就不會是不義的。城邦中關照眾人生活的神，和應許人們坦然赴死的神，在生和死的選擇中對峙著，賦予文本強大的張力。

然而，無論是城邦還是蘇格拉底，在談到對神的態度時都認為應當通過「潔凈」來顯示虔誠——身體和靈魂都不例外。人們需要擺脫身體才能使靈魂潔凈地認清事情，（66d8）但是，蘇格拉底同樣提到，「毋寧說，我們必須讓身體保持潔凈，直到神親自解脫我們。」（67a6）解脫是交由神進行的，這裡對身體的潔凈，也就不是自我了斷的意味。這一說法的重點在於，人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死。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自我選擇的結果，只可能從神那裡獲得理由。同理，對於自己的死亡，把它交給自己以外的神來決斷才是儘可能合乎道義的。「無論是我還是別人，都不該蓄意做什麼事來逃脫死亡。[1]」出於個人意願，不管強行追求生命或是追求死亡，才是瀆神的不義之舉。在文本中，蘇格拉底同樣把自己多出的三十天生命看作是諸神應許的。他認為自己多活的這一段時間並不是毫無理由，而是神要讓他製作詩歌祭祀神明陶養百姓。在《蘇格拉底的申辯》一篇中，蘇格拉底闡明他來到法庭上發表辯論，並接受死刑審判的理由，也是出於聽從神的命令[2]。無論生或死，在蘇格拉底看來，他已經把這一切交由神去做決定，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行為是符合神意的正義舉止。

再來看城邦對神的態度。《申辯》篇中莫勒圖斯對蘇格拉底的控訴指出，蘇格拉底「不信城邦的神，而信新的精靈之事。[3]」蘇格拉底的辯駁稱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是相信精靈作為神的孩子卻不相信有神存在的荒謬說法[4]。城邦眾人為什麼會認為蘇格拉底的做法背棄了城邦之神？城邦對於敬神有著如何的界定？回到《斐多》的開頭，雅典人在祭奉阿波羅神的日子裡要求城邦保持「潔凈」。他們的做法是不允許民事上執行死刑。這種做法成為敬神方式的可能，就在於人們完全地把執掌生死的權力交還給諸神，而非用人事去決斷。但是，在不祭祀神的日子裡，城邦依然可以判處人們死刑，根據判決讓人死去。同樣的行為為什麼在特定時期內是對神的褻瀆，在另外的時間裡卻可以光明正大地進行？如果城邦不對這個問題進行檢討和回應，那麼，城邦的所作所為反倒可能是不義的。不正義在城邦的統治中，有時候或許是不得已的手段。但是，正如蘇格拉底所說，「金錢和人類所有別的好處，無論個體的還是城邦的，之所以好，都是因為德性[5]。」不管是怎樣的政治統治，只有受到明智和德性的指引，才能成之為可能。

[1] 《蘇格拉底的申辯》 39a1

[2] 《蘇格拉底的申辯》 40a5-40c3

[3] 《蘇格拉底的申辯》 24b8-24b9

[4] 《蘇格拉底的申辯》 27d10

[5] 《蘇格拉底的申辯》 30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