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藝術編瞎話速成指南》補遺

原本我想批判@婁良發布的《中國當代藝術編瞎話速成指南》一文,和他交流以後,我打消了這個念頭。何必對一篇博眼球的網文大批特批,弄得自己一身腥呢?於是,我想為這篇網文寫個補遺,就作者自以為揭示了的怪象做一個解釋。

藝術評論為什麼

不說人話

很多人說看不懂當代藝術,其實他們也看不懂古代藝術,換言之大多數人看不懂藝術。他們喜歡寫實藝術,認為言之有物,不過是那些畫能教他們至少作出陳述性的評論,羅列畫中物,僅此而已。可是任何一部現當代藝術讀本在談論這一現象時都曾指出,如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說的那樣,今天的藝術家不想把觀眾當成看圖說話的人,他們不想去證明觀眾是瞎子還是傻子。

上面這幅畫是德裔美國藝術家翁諾德·瑞思(Winold Reiss)的作品,作於1925年。你看到一位受教育了的黑人的肖像,背後是扭曲的城市、樂譜和屋舍。如果你熟悉藝術史,就會知道螺旋狀的藍色背景意味著憂鬱的思考,正是黑人青年腦中所想。有一位藝術批評家曾這麼描述:

他們趕我去廚房吃飯 / 當朋友們來的時候 / 我就大笑起來 / 吃得飽飽 / 長得壯壯 / 明天 / 我就上餐桌

這段話該如何解釋?如果不告訴你這位藝術批評家正是畫中的黑人青年,你一定覺得他在編瞎話,因為這句話似乎沒有提到任何有關畫面內容的辭彙。事實上作為一首題畫詩,朗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生動地描述了黑人青年的思考,整首詩是雙關的,一面是黑人群體茁壯成長翻身做主人,另一面是被飼養壓迫成為盤中餐。現在,你覺得他是在編瞎話嗎?

上面這幅畫是南宋禪師廓庵的作品《十牛圖》第八幅《人牛俱空》。他為每幅畫都寫了一篇圖頌來闡釋,針對這幅畫他這麼寫道:鞭索人牛盡屬空,碧天遼闊信難通,紅爐焰上爭熔雪,到此方能合祖宗。那你覺得這位中國大師是在編瞎話嗎?

題畫詩(ekphrasis):一種描述視覺藝術的文學體裁,內容可以是寫實的,也可以是想像的。《編瞎話指南》的作者或許不清楚在西方藝術中也有題畫詩的概念,而這些文學創作同中國畫上的詩一樣,不一定是對畫面的直觀描述,更多的是視覺作品的一種補充。那麼,直白地把畫中圖像翻譯成文字的做法就顯得淺白拙劣。

所以,在我們討論當代的藝術時,其實我們是在討論所有的藝術門類,不只是視覺藝術,還有補充視覺藝術的文字闡釋,如果說視覺作品是前衛的,那麼與之相伴的文字闡釋也應該是前衛的

為什麼當代藝術

這麼難懂

我無意解釋一個自行車輪為何能成為藝術品,進入美術館,因為這已經是老生常談的內容了。我想指出的是,在我們解釋當代藝術時,使用假大空的抽象辭彙是必須的。因為要使現成物成為藝術品,就必須使物品脫離它本身的意義,還原到無功能的狀態中,而只有這樣才能進入藝術場域。

這種概念有點像「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三重境界。在你眼裡這是一個自行車輪,是自行車的一部分,這種理解屬於第一層境界。如果你發現這不只是一個自行車輪,把它拆下來重新組裝還能做其他用,這就到了第二層。要是你發現自行車輪是一個鐵叉加輪子的組合,它本身具有無數的潛在用途,甚至把它叫做「由鐵叉和輪子組成的可轉動結構」,那就到了第三層境界。這時候我們眼中的一切不再禁錮於通常的概念中,成為藝術或新事物的基本材料。

如果藝術家是這麼想的, 那他為什麼不能這麼說呢?自行車輪可以還原成它本來的形式,只不過我們通常叫它自行車輪罷了。換句話說我們對自行車輪這個叫法只是自行車輪這個概念的一種名稱而已,現在我們把這個概念展開成它的本體,難道我們就不認識了嗎?如果你不認識,只能說明你從來沒有在這個層面思考過它。

是誰讓你看不懂了

其實《指南》一文暗藏著一個假設,即當代藝術作品的文字闡釋應該被觀眾看懂,然而這種觀點具有欺騙性。因為真正讓你看不懂當代藝術的人,正是那些呼喊著當代藝術難以被大眾理解,當代藝術脫離群眾的人。這些人不僅背叛了當代藝術,也背叛了支持他們的大眾。

我在上文敘述中,一直用題畫詩來分析美術館裡的作品簡介和作品闡釋,我想說的是任何作品的文字闡釋其實和題畫詩沒有區別。作者或策展人在為自己的作品寫出闡釋時,其實是站在觀眾的視角而寫的。我們可以把作者當成藝術品的第一位觀眾,但在本質上,即「看山還是山」的境界上,作者同觀眾毫無區別,那麼他的闡釋其實只是眾多闡釋中的一部分,你可以選擇理解,也可以置之不顧。在這個問題上其實沒有對錯之分,也就更沒有看懂和看不懂之分了。

可笑的是,有些當代藝術從業者,比如《指南》的作者還會認為是當代藝術界不好好說話,才讓觀眾看不懂。這種觀點無異於,確認第一位觀眾說的話就是真理,毫無邏輯可言。我要指出,作為觀眾的你不需要用作者的闡釋來確認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你大可以自信地與作者商榷,因為作者的地位和你沒有什麼不同。既然當代藝術界放下了姿態,又何談製造壁壘呢?反過來說,我們想想是誰在製造壁壘?

我來說說真相吧

當代藝術界的大門從來沒有關過。我們很少聽到位高權重的當代藝術家抨擊某某不可自詡為藝術家,這在其他文藝界其實很常見。當代藝術不是唯技術論的,所以我們只會批判那些過於商業化的媚俗的藝術家,只要你不想著阿諛奉承,討好大師(沿襲過往的藝術形式)或討好資本(針對富豪創作合他們口味的作品),這扇大門就永遠敞開著

但就像所有前沿學科一樣,當代藝術還未到蓋棺定論的那天。因此,作者在闡述自己的作品時,往往使用大眾無法理解的語言,而這些文本是給同行看的。意思是說,在美術館和畫廊里沒有面向大眾的闡釋文本。如上所述,觀眾更應該看的是作品,應該得出自己的看法,而不是被闡釋牽著鼻子走。畢竟,我們不能把那些在未來很有可能成為廢品的東西當成珍寶看待。而當代藝術家之所以要向同行去解釋自己的作品,其實是在劃定自己的位置,希望有識之士能發現它的作品值得保存下去。

一言以蔽之,當代藝術展覽都是落選者沙龍,沒有官方意見,沒有權威,更沒有真理。而一切試圖為當代藝術立法,讓大眾理解當代藝術的人,甚至將他的言論和闡釋視為真理的人,其實是當代藝術的背叛者,他想稱王,而不是搭建橋樑。

我認為當代藝術界

最壞的是那些

立權威的人

最後我想提一點,即浮躁的問題。我們可以說當代藝術界的一些亂象是浮躁所致,本可以好好翻譯的東西被做的亂七八糟。我從事翻譯工作4年多,卻發現大多數被詬病的翻譯作品都不是大眾讀物,而翻譯的過程其實是在探討新出現的西方美學和藝術理論中的概念。實話實說,學術界還未對這些概念達成共識,因而我們只能用更接近於西文語法和詞法的方式譯介,其目的更多是幫助專業讀者快速瀏覽原文,更像是一本按序排好的針對性詞典,而不是一部業已定稿的學術論著。

其二是大眾的浮躁。大眾很容易被蠱惑,特別是遇到那些價格高昂卻看不懂的藝術品時,容易被洗腦。有些人會指出這是上流社會的奢靡現象,把本不是藝術的東西當成藝術品看,再放進美術館裡愚弄大眾,調戲大眾。但我想說,我們千萬不可被這些人蠱惑。因為藝術史是滯後的,所有的當代藝術只是一種流行現象,美術館不是真理,只是展示空間和一棟普通的房子沒有區別。但我們這麼想,是因為我們像樂於貸款消費一樣,希求未來才能確定的藝術標準和藝術史提前出現在當下,給我們一個答案。這是不可能的,不論是大眾有這種要求,還是藝術從業者有這種要求,都是難以滿足的,而後者若提出這點,不是蠢,就是其心可誅。

?? 還 不 關 注 我 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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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片段指出《指南》作者

亦非一位好的中文書寫者

可以跳過

作者雖批判當代藝術界不好好說中國話,但他自己也說一樣的話。白話文西化問題其實由來已久,甚至在漢語口語中生了根。而作者在全面檢視自身語言之前,就作如上批判,沒有說服力。

該文開篇首例「我剛拍了一張路口的照片」就是一句洋漢語,但他並不清楚自己有問題。隨便用哪個翻譯軟體,這句洋漢語都能翻成一句地道的英語「I just took a picture of a junction」。不過,把漢語翻譯成英語,真能做到如此對等嗎?其實不能。這句話要用正宗的白話文講,應該是「我剛在路口拍了一張照片」或者「我剛拍了一張路口照片」。

為什麼這裡不能加「的」呢?原因是英語中的「of」很少翻譯成「的」。如果把「路口」換成其他詞就很好理解了。比如「美女照片」、「中國地圖」、「數學教材」等等名詞在英語中都需用「of」連接 ,但在中文裡「of」可以不出現。又如:

例:我試了訂個外賣,結果沒買成

——「我試過訂外賣,但是沒買成」 或 「我試著訂外賣,結果沒買成」。

註:「試了」表示已完成或仍在持續,後跟「結果」不妥,應寫成「試過」跟「但是」,或保留「結果」,前用進行狀態「試著」

例:煎餅師傅一邊攤煎餅一邊哼歌

——「煎餅師傅邊攤餅邊哼歌」

註:邊A邊B中的字數最好相同,比如「邊看電視,邊寫作業」

例:我有時候在這家鋪子買煎餅,有時候不

——「我偶爾在這家鋪子買煎餅」 或 「我有時才在這家鋪子買煎餅」

註:「有時是,有時不」純屬英語表達

例:爐子上的香氣雖然摸不著,但讓人很有食慾

——爐子里的香氣雖摸不著,但教人垂涎

註:雖然對但是,雖對但,字數最好對等;如果要說「爐子上」應該補充「飄在爐子上的香氣」,因為香氣是從爐子里出來的

例:在攤煎餅之前,應該先把手洗乾淨

——「攤煎餅前,應該把手洗乾淨」 或 「要攤餅,先洗手」

註:「前」已經表示先後關係,所以出現「先」實屬累贅。

在《中國當代藝術編瞎話速成指南》中,如上洋中文的寫法不甚枚舉,與作者溝通後,他作如下回應:

我的西化中文是因為我的確在很多時候用英文邏輯思考,我在國外第三年的時候意識到了自己母語寫作在退化,努力改善了但成效不佳。如果你以此為論點來反駁我,怎麼說呢,我會覺得是我做了一道菜,但你批判我的刀鈍了,完全不在點子上,希望你不要做這種無謂的批判以顯得你很聰明。

留學多年至中文退化之言令人乍舌。其實,作者若能推己及人,便可理解中國當代藝術界的「不說人話現象」。誠如他所言,抓住作者本身的語言問題大批特批毫無意義,所以我才在上文分析那些藏在「不說人話現象」背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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