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紅樓夢》讀後感2）

03-31

《紅樓夢》是一條河，有人在河裡看到了石子，有人看到了魚，有人看到了落葉和浮木，有人看到了空玻璃瓶，但這些都不是河本身，既然終究是管窺蠡測，那不如去看潺潺流水、鱗鱗波光，它們至少跟著河走到了盡頭。

這紅樓里的流水和波光，便是寶黛的愛情。

緣起

前世，他們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離恨天外，一個逐日以甘露澆灌；今生，他們是怡紅公子和瀟湘妃子，金陵城中，一個終生以眼淚償還。寶黛的緣，是仙緣。

自打在榮國府初見黛玉，寶玉就意識到這個林妹妹於自己意義非凡，「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何曾沒見過，「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這一次是他們的遠別重逢。有點像佛教里的因果，石頭城裡，他們再續三生石畔的緣。

聽聞黛玉無表字，他說「莫若『顰顰』二字極妙。」一語便見寶玉對黛玉觀察之細；聽聞黛玉無玉，他說「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美好的事物，他希望能與黛玉共有；聽聞黛玉住碧紗廚，他說「老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不知為何，他很想呆在黛玉身邊……

緣聚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認識心上人。「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他們一直牽掛著對方，卻一直未曾表露，他不說，她也不會問。但生活中的點滴，細數都是溫情。

情敵寶釵的到來，讓黛玉暗生醋意，即使寶玉有心讚美，她也會拿來與寶釵比較。二十回中，寶玉聞得黛玉袖中有奇香，卻被黛玉嗆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些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無奈，笑著撓她癢，黛玉方求饒，可剛停住，黛玉又諷刺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她？」字字句句盡顯小女兒家的嬌憨可愛。寶玉並肩和黛玉躺下，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話，後又謅出「故典」將黛玉比作香玉，惹得黛玉笑著要擰寶玉的嘴。這一幕雖然看似平淡，但細讀又覺得多麼溫暖，如此幸福，真是「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寶黛皆是痴情人，存著一段心事，不好說出，都只用假意試探，其間瑣碎，難免會有口角，為此寶玉不知摔了多少次玉，黛玉不知絞過多少次香袋，一個在瀟湘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磕磕絆絆，卻不知情意愈濃。

五十七回中紫鵑有意試寶玉，先是說黛玉防嫌，又說黛玉要回蘇州去。但紫鵑卻好心辦了壞事，不曾想寶玉用情如此深，一回院中就犯起病來。「兩個眼珠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眾人呼天搶地，以為寶玉命不久矣。紫鵑前去勸解，寶玉一把拉住她，「噯呀」一聲，哭出來了，聽見林之孝家的人來了，寶玉鬧起來說是林之孝家的人來接他們，要打出去，一會兒看見了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是接他們來的船，拿來掖在被中。他確實是個「實心的傻孩子」，害怕失去，想要永遠陪在林妹妹身邊。讀罷只覺眼中一熱，「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往往世事難料，越是怕什麼，越是來什麼。

緣滅

寶玉成親之日，卻是黛玉魂散之時，一個喜極，一個哀絕，「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黛玉在那晚香消玉殞，瀟湘館外卻熱鬧非凡，好不慘淡！她最後會想些什麼呢？會是秋天脫口而出的漁翁、漁婆嗎？會是寶玉挨打後送來的兩條舊絹帕嗎？會是寶玉在她死後「做和尚」的許諾嗎？……另一邊，洞房裡，當寶玉滿心歡喜地揭開蓋頭時，卻發現是寶釵，他發了一回怔，在盛裝艷服的寶姑娘前，寶玉有些無措，「林姑娘呢？」這一聲問得人心一疼。在得知他心心念念的林姑娘已亡故時，寶玉眼前一黑，尋到了陰司。

「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來此？」

「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路。」

「故人是誰？」

「姑蘇林黛玉。」

是姑蘇林黛玉，不是金陵顰妹妹，他從未直呼過黛玉的姓名，此語一出，他便明白那個林妹妹再也不見了，那黛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罷了，罷了，既然淚已還，陪他走完了這一段路，從此人山人海，不再歸來。

林妹妹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陪他在人世玩了一遭就走了，船過水無痕一般。從此緣散。

白先勇先生曾說：「也許天長地久可以做如是解：你一生中只有那麼一刻，你全心投入去愛過一個人，那一刻就是永恆。你一生中如果有那麼一段路，有一個人與你相互扶持，共御風雨，那麼，那一段也就勝過終生了。」

照此理解，寶黛也曾有過天長地久，有過永恆和終生，這也就不枉他們前生今世凝眉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