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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紀念專題)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文/王汝濱

但願在無涯的生活中,偶然有一刻,我能重回內心,成為一名純粹的詩人。慶幸每年都有這樣一個時刻,3月26日,這是詩人海子用生命和死亡帶給我的一個時間。

每一年,越接近這個時刻,我的內心就會越寧靜,在無人的時候好好地想一想,我對生活的看法,我最初的嚮往,還有掃灑一下我們稱之為「夢想」的那片土壤。

此刻寫字,我就要正襟危坐,直面內心。

自從2005年起始知道海子這個人以來,我讀完了市面上能見到的關於他的大部分文字。海子的短詩、長詩、日記、文論、故事、各種傳記,甚至是能找到的關於他的論文。我對海子的喜愛逐漸加深,許多年來,在我的閱讀經歷中,海子是極少數使我情有獨鐘的寫作者。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和我聊天,我不是在談武俠,就是在談詩,沒有跟我聊過武俠或詩歌的人基本都是不了解我的。武俠說來說去都是金庸,談詩念茲在茲的只有海子。

我不願意再去說,我能夠在心靈深處找到與詩人海子的精神暗合,已經有人在嗤之以鼻,這是在說大話,是在意淫。我也不會將海子視作精神偶像,海子的生活太純粹,這意味著,他無法在一片濁濁世界裡漂浮太久,而我則對生活產生著各種想像,並希望獲得創造生活的勇氣和能力。

然而在詩人的世界裡,如果我們願意以「詩人」的身份去交流的話,海子就是一支火把,在頭頂上照耀。誰也不服誰,但絕不能說大話,有人看著呢!當然,我沒有寫出什麼好的作品,卻不必慚愧,也許我沒有過多藝術天分,無法寫出諸人心動的文字,那麼我更願意將寫詩這件事當成一種行為藝術——當你看到在這樣一個扯淡的年代,居然有人期期艾艾地努力去成為一名「詩人」!如果你注意到這種追求的不合時宜,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

那一年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詩人海子在生活上四處碰壁,在詩歌奧腑里挺進了太遠,沒有人跟得上他的思維蹤跡。而他意識到一個事實——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將無法在這片國土上安生地做一個詩人了。詩歌的繁榮在現代化的中國土地上消亡地太快,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海子在各種原因的綜合驅使下完成了他對自己的肉體自絕,將一縷純凈的靈魂之音撒在了生命的後方。

「多少年後,我夢到自己在地獄做王」

「我要在頭頂插滿故鄉的鮮花」

「說聲分手吧 鬆開埋葬自己的十指

「把自己在詩篇中埋葬」

「你要把事業留給兄弟 留給戰友

「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 留給愛人

「你要把孤獨留給海子 留給自己」

——海子

每一次翻開海子詩集,我的心都要被他那些充滿灼熱溫度的句子一遍遍敲打,著迷了一般,然而因為現實隔閡的存在,從來無法完成與他的精神對決,而一次次在嘆息中合掉書頁。

2014年3月25日海子二十五周年祭日前夕,我獨自一人在春天的細雨中走在海子家鄉——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高河鎮查灣村的土地上。

我在懷寧中學——海子母校的巨大液晶顯示屏上看到紀念海子的大標語;

我聽到路邊洗菜的大媽給我念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並為我指明了去「海子故居」的方向。

我看到查灣村空曠的田野上開滿了黃橙橙的油菜花,看到了許多沒見過的鳥雀……

一路雨露風塵中緩緩走著,內心百感交集,海子,我終於在等待數年以後,踏上了看望你的路途。當我看到「海子故居」的指示牌時心神一陣恍惚,這個地方,我真的來了!可走著走著,竟走過了海子的家,只因「海子故居」太小,太平常,和我心中的聖潔形象並不匹配。可不管怎樣,走回來還是找到了這個在圖片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地方。

走進「海子故居」這個小屋,首先看到了海子的弟弟(應該是二弟查曙明)和海子的侄子查銳,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海子的遺物,手撫摸著用玻璃隔開的海子書櫃,看著海子的照片,他的手記、證件、證書,還有他那一副大框眼鏡,內心翻江倒海……

一時之間,世界的樣子都產生了躍遷。我知道,我並沒有離海子更近,時光是沒有距離的,心靈才有。海子的母親查奶奶用她枯瘦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掌,口唇嚅嚅而動,好像我是她的親人一般。可是老人說的安徽方言我一句也聽不懂,她的兒子並不熱衷於做她的翻譯。我在海子故居的留言簿上寫下了「用尖利的筆跡刺透生命的內核」這句話……

告別了海子的家人,我在海子的侄子查銳的指引下獨自一人走向海子的墓地,海子最初的墓碑就是以他尚在襁褓中的子侄的名義立的,上面按照他們家鄉固有的風俗,以晚輩的名義立上「查公海大人之墓」的字樣,現如今的墓碑則是2009年海子二十周年祭日時政府出資重新立的墓碑。如今,海子的侄兒已經和他一般大了。

在海子墓碑前見到了幾位前來祭拜的友人,有一位遠道而來的詩友「老軍醫」和一位安慶女詩人,還有兩位開著警車過來的年輕警察。老軍醫給海子帶來50瓶二鍋頭,他每次來都要給海子帶酒。

「老軍醫」給我留了一把傘離開後,我終於獨自一人站在了海子碑前。墓地周圍一片空曠,雨水靜靜地沖刷著海子的遺像,我終於痛哭失聲。

海子,海子,海子……

「野蠻而悲傷」的海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的海子,用生命寫下無數動人詩篇的海子……我來看你了,請允許我兩手空空不帶一隻花環前來,請允許我坐在你被雨淋濕的碑階上,請允許我靠著你的碑文靜靜地哭上一會兒吧……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海子啊,一切都像以前一樣好吧?「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讀過海子詩歌的人都能看到他骨子裡的悲傷和死亡情節,但也應該看到他對生活和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出自詩人內心深處的熱愛那!

大地在耕種

一語不發,住在家鄉

像水滴、豐收或失敗

住在我心上。

——海子《九首詩的村莊》

夜裡風大 聽風吹在村莊

村莊靜坐 像黑漆漆的財寶

兩座村莊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莊睡得更沉

——海子《兩座村莊》

在什麼樹林,你酒瓶倒傾

你和淚飲酒,在什麼樹林,把親人埋葬

在什麼河岸,你最寂寞

搬進了空蕩的房屋,你最寂寞,點亮燈火

什麼季節,你最惆悵

放下了忙亂的籮筐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是什麼人掌燈,把你照亮

哪輛馬車,載你而去,奔向遠方

奔向遠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輛馬車

——海子《夜晚,親愛的朋友》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泥土高濺

扑打面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海子《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經過了被吹捧日久的死後的繁華時光,海子終於可以安靜地在墓碑里蹲坐,少了許多干擾。3月24日是海子誕辰,3月26日是海子祭日,而我當時選擇於3月25日探望他,只因前後兩天他的書房和碑前都太過於熱鬧,將使我無法靜立片刻,和他獨自對話。然而我知道,即便天地安靜了,仍是枉然,他的自絕於生活從很大程度上拒絕了紛紜俗世的窺探,其心靈畫圖總是神秘難解的,究竟他在靈宇里挺進時抵達了多少人們不曾相見的峰巒,是一個無法表述清楚的生命畫圖。

我曾在他碑前背誦他的詩歌,讀了寫給他的信,但是在雨中迷濛淚眼那一刻,似乎分明聽到他用大孩子漫不經心略帶不耐的聲音說:老弟,別聒噪了,讓我安靜一下吧。

在流浪之前他就閱遍世界

——王汝濱

穿過漫野茸黃的油菜花

穿過池塘和飛鳥

穿過悠閑的人群與呼嘯而過的車流

穿過春天拂綠原野的手指

來到詩人故地,來到你母親低矮的屋檐下

詩人母親更顯蒼老,弟弟早過不惑,侄兒長大成人

詩人的家如此普通,如此冷落,如此溫暖

黎明出於九天

黑夜起自大地

大地靜靜無言

我與詩人合抱

合抱於大自然

合抱於空曠原野

合抱於南部山村

山村細雨靡靡

模糊我的淚眼

在春天,在你曾經的最後一夜

運回你縮小的灰骨,葬於荒原

葬於凄涼大地,葬於你生活的美妙村莊

葬於守衛家園的高高山崗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雨水的村莊,悲傷的村莊

稗草青翠,雨霧迷濛,大地無聲

當眾人齊集河畔,空聲歌唱生活

我定會孤獨返回空無一人的山巒

——海子《詩歌英雄》

他會繼續沉睡,或者在某一刻醒來,他對某一種生命回歸抱有不容置疑的篤定。他說:「多少年後,我在地獄做王」,還說:「最後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也說:「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海子的詩中遍布了一種宿命般的讖語,有時候也是神性的預言。似乎他在骨灰罈里看著自己的喃喃自語,在未來某刻,一一兌現。

海子代表了一種典型的狂飆突進式的青春寫作,他的離世幾乎帶走了一個時代的青春,歐陽江河說:「海子走了,中國詩歌的青春期也就死掉了,我們瞬間就進入了中年寫作」。我也已經趨於而立之年,少年時曾經滿紙的恢弘江湖也漸趨於冷落,剩下一種不能只以美感和青春的韻腳去描摹的生活,如果遵從於當下的生命現實,書寫約是粗糲大於唯美的,這是海子死後瞬間席捲這個國度的經濟時代必然面臨的現實。

而海子,拒絕在這樣的現實里安置自己,從青春躍遷至死亡,毫不拖泥帶水。絕大多數人所面臨的中年至死亡之間諸般冷硬的生活面貌中固然擁有各種瑣碎的幸福,那種支撐著人們活下去的幸福,是海子所摒棄的。他幾乎從來不屑於進入生活,而執著於超越生活,他面臨的貧窮的景況對他而言是一種詩歌財富,而這種有時候使他迸發出恢弘意象的令他興奮不已的財富卻在不斷被否認和嘲笑,詩歌和生活的諸般矛盾終於有他肉體凡胎難以承受的界限,因此最後他以「詩歌之王」的名義進行了肉體自絕。他不單在詩歌中更在行動上直截地選擇了「在地獄做王」的道途,而這個「王」,他用了七年的詩歌生命去尋找,更用了死後所有被祭奠、觀望、不解、窺探、追隨的時光去做詮釋。

我想,一個詩人的死亡給我們帶來的並不會比他的詩帶來的更多。一個詩人絕於生活或入於俗世將展現極其不同的圖景,那類可以青春直接進入死亡的詩人是極少數,俗世中人自然是需要以中年心態去開闊生命的。然而除了中年心態,人們依然應當保有青春之心——詩之心,以詩的質感進入生活,是摒棄中年後生活上恐慌混沌的重要途徑。

詩人可以死亡,而詩歌是不會死的,海子認為,生命只有失敗,而詩歌必將勝利——「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

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踢踏

我選擇永恆的事業

——《祖國或以夢為馬》

一個詩人死去了,詩歌留下了;無數個詩人活著,在繼續寫詩。

有詩,是語言給予我們最大的饋贈,我們不可拋棄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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