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林黛玉、賈寶玉：閨中筆墨可否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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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筆墨可否外傳

文/蕎麥花開

細按前八十回書，第三十二回，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第三十六回，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然而林姑娘也從來未曾說過diss「讀書去考舉人進士」、diss「立身揚名」的話。（那不是把自己爹罵進去了？林沖還罵林家槍？）相對於寶釵湘雲對寶玉的勸說，黛玉的態度毋寧說是「無謂」，她既沒有勸說寶玉「讀書去考舉人進士」，同樣也沒有附和寶玉轉發點贊。也就是說，黛玉對「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態度，與寶玉過於激烈的「祿蠹」之罵，其實是有相當的距離的。她或者只不過因為體貼寶玉，尊重其精神自由，故從未與寶玉在此點上「深入碰撞」罷了？這正是續書寫林妹妹對寶玉說這話「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在前書中重要的邏輯基礎。

由此來看第九回寶玉要學裡去，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來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黛玉探視時抽噎這話：「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及第七十九回共論芙蓉女兒誄時黛玉對寶玉道：「……快去干正經事罷……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便可渙然了悟：這些半真半假的話，正表示一個哪怕寶玉似乎也從未認識透底的事實：黛玉是寶玉的同道之人，但，未必同步。

黛玉寶玉對事對物看法未必一致，還可見於閨中筆墨是否可外傳這一點上。

1.第四十八回，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

2.第六十四回，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喜、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因身上懶懶的，沒同她去，適才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了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道：「林妹妹這慮得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看官試看，寶公前則曰「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後則雲「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此豈非前言後語，自相枘鑿！就寶黛釵三人而言，就「閨閣筆墨是否可外傳」這點，黛玉明顯是寶釵的同路人，而與寶玉為異路人。

然則由寶玉以我就彼，竟不把黛玉昨兒個說的，全當耳旁風，竟是說了他就依，比聖旨還快，尚可揆知兩種可能性：

1.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寶玉滿口上趕著許願答應：「你說，哪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結果他依了沒？現有對證：第二十四回襲人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安知此處寶玉不是慣技重施，糊弄支應黛玉？宋丹丹所演之白雲女士不云乎：「寧願相信世上有鬼，也別信男人這張破嘴！」這正是老太太洞見萬里，燭照聖明（第七十八回）：「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

2.寶玉是願意為愛人改變自己的。寶玉其實並非是一個輕易不肯讓步的人喔！儘管寶公在一邊言之鑿鑿（第三十二回）：「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吾恐話好說、事難行！林妹妹沒有那麼高逸邁俗，寶哥哥也沒那麼萬人不回。此讀者不可不細察深悉而嗟嘆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