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安

1

這夜長安月正圓。

長安城還是以前那座長安城。這裡一切都長安。

宵禁之下，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敵軍來犯，沒有狼煙驟起。

可將軍卻難眠。

2

白天的時候，將軍終於從邊關回到了長安。

將軍仍記著當年走的時候，正值春末，道路兩旁人們夾道歡送，樓台上有年輕的女子們在簾後掩面而望。年輕的將軍抬頭看去，佳人依依，楊柳也依依。

可現在，秋入長安蕭瑟風，枯樹枝下雨聲多。

車輪顛簸著碾過長安城不平的青磚，頭髮半白的將軍坐在馬車裡，一手撩開帘子，看著窗外自己曾經的這座長安。寒風吹來，將軍右腿上自膝蓋而斷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馬夫一揚鞭，馬車停在了府前。

將軍放下了帘子。

他試圖撐著自己挪下馬車，可左臂的傷讓曾經可以輕鬆揮舞長戟的他有心無力。

將軍咬著牙，青筋突起，可又瞬間恢復了平靜。他嘆了口氣，馬夫扶他下車。

幾個家僕趕忙過來。

將軍看著為首的那個家僕，當年還只是個跟隨自己去青樓看到舞女們跳舞都會臉紅的孩子啊，如今眉目也有了滄桑。

「少主人……」他摻住將軍的胳膊，聲音都在顫抖。

很多年沒有人叫自己少主人了呢。

將軍想著，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可眼淚卻咽不回去啊。順著將軍臉上的皺紋就和這漫天的細雨混在了一起。

3

將軍躺在床上，輾轉翻身。

閉上眼。

來自過去的長安的歌舞與草原匈奴的吶喊就糅到了一起。

將軍坐起身。

已經出了一身汗了。

4

將軍還沒有去見如今的皇上。

將軍駐守邊關第五年的時候，聽說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還聽說現在的皇帝是個好皇帝，大整朝政，嚴懲污吏，削減賦稅，勤於朝政。

可他想像不出那人現在的模樣，在將軍記憶里，那人還是個少年，和自己騎著馬跑去青樓喝酒，看美人跳舞，喝醉了就去長安城郊的草地上大聲吟賦作詩，吹著從不知從哪裡刮來的溫柔的風。

5

將軍還沒有忘，自己出征前一晚，那人在自己的府里，兩個人安靜的喝酒。無歌無舞，二人對飲。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酒到醉處，那人突然念到，「這詩分明是不讓當·將軍活啊。」

年輕的將軍搖頭：「我肯定會活著回來的」，聲音低下來，「反倒你，在這京城要保重。我父親說，宮內宮外，不少人對太子一位虎視眈眈。」

「反而不想要那皇位了。」那人又飲了一杯酒，「我有點想像不出有朝一日我在你面前自稱寡人的樣子。」

年輕的將軍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眼前這總是笑的少年表情嚴肅，一張口一句威嚴的「寡人」。他忍不住就露出了笑意。

那人也跟著笑。

「可是啊，」那人卻慢慢收回笑意，低著頭說，「如果沒有皇位，有很多事情我都做不了。」

年輕的將軍無言。

那人練敬了年輕的將軍三杯酒。

「這一杯，敬你建功立業活著回京！」

「這一杯，敬我登基為皇施行新政！」

「這第三杯，敬我們再見時能繼續像這樣不計君臣而痛快暢飲！」

仰頭幹了這第三杯酒，那人突然壞笑著對年輕的將軍說，「就是不能再去青樓了。還想看牡丹姑娘跳舞聽青梅姑娘唱歌呢。」

年輕的將軍苦笑著，「她不讓去嘛，而且她只是不讓我去，又沒不讓你去呀。」

「你不和我一起去，那還有什麼意思啊。」

那人跟著笑起來，然後突然正色著說：

「你可一定要回來，我妹妹還等著你迎娶呢。」

6

將軍也沒有忘，那個在御花園踮起腳尖然後跳起來去夠桃子的女子。

輕施粉黛，素裙長袖。

回頭看到了年輕的將軍，眉目盼轉間，就氣鼓鼓地跑過來，大聲質問：

「你是誰啊，你看什麼看！」

年輕的將軍說他在等太子。

「找哥哥的？」女子氣勢稍微弱了下來，偏著頭說，「哥哥剛剛被父皇叫去了。」

年輕的將軍聳聳肩，往日他都是在這裡等那人的，第一次在這御花園裡看見別人。應該是公主了，怪不得脾氣這麼大。

可這公主一直也沒有離去，也不管他在這裡站著，徑自跑到桃樹下蹲坐下，抱著膝蓋看著樹上剛剛成熟的桃子。

年輕的將軍覺得這樣的場景又好玩又好笑，於是走過去，伸手一夠，就摘到了兩個桃子。

「給。」

公主接過，眼睛裡是難掩的喜色。

她擦了擦桃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汁水從嘴角流下。然後估計是終於想起來年輕的將軍在看著她，趕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年輕的將軍突然感覺好像有特別溫暖的風吹了進去。

不同於牡丹姑娘的舞，不同於青梅姑娘的歌。

年輕的將軍心在跳著，噗通噗通。

他就呆站在那裡，連眼前的人給自己遞過來另一個桃子都沒反應過來。

7

將軍最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臨走前沒有見公主一面。

將軍走的第三個年頭，年輕的公主被許配給了剛剛投降的東匈奴的王子。

年輕的將軍在被窩裡偷偷的哭。已經沾了無數匈奴人的血的手擦了好幾晚的眼淚。

第二年春出嫁。

已成定局。

聽聞太子極力反對這門親事，無果。

這年冬天，在一個飛雪籠罩長安的夜晚，公主自縊。

人們說那一天公主彈了一天的曲子，唱了一天的歌，儘是些青樓女子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腌臢。長安城裡人們謠傳公主是中了邪。

可將軍一直記得，公主曾提著剛剛從青樓出來的他的耳朵，對他生氣地說：

「不許你再到青樓了！不就是彈琴唱歌嘛，我慢慢學啊，我給你彈啊！我給你唱啊！」

將軍記了整整十六年！

8

公主死的那個冬天，將軍帶著三千騎兵殺入敵營，奮戰三天，三千騎兵死了一半，可敵人，自那起三年沒有進犯。

年輕的將軍的左臂中了一箭。

在今年春天的時候，帶頭衝鋒的將軍在與匈奴交戰中，左臂突然發痛，將軍摔下馬，一個面色稚嫩的匈奴男孩用彎刀瞬間就劈砍在了將軍腿上。

將軍再也打不了仗了。

9

將軍摸摸自己的腿。

明日去拜見皇帝吧，還要去給她掃掃墓。

不管被什麼樣的夢驚醒，該睡了。

10

皇帝沒有睡。

他看著眼前的奏摺，手顫抖著卻下不了筆。

皇后走到皇帝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扔下筆。

」寡人不敢見他。「

皇帝忍不住眼淚就涌了出來。

皇后抱緊他。

懷中傳來這坐擁千軍萬馬江山社稷的男人嘶啞的聲音：

」我對不起他。「

11

這夜長安月正圓。

可萬事皆難相全。

但求長安。

長安，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