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與她的少年

1

魔女今天一百一十六歲，可是沒有人給她送生日禮物。

每天早上醒來，魔女連睡衣都沒換就會站在卧室的大鏡子前，問：「鏡子鏡子，誰是這座森林最漂亮的人呢？」

魔女住進這座森林已經一百年了，也就是說她這樣問鏡子就問了一百年。

可鏡子不會回答，魔女並沒有賦予鏡子魔力。

可每當魔女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就會開心到笑著露出白白的小虎牙。

可今天魔女沒有笑。她站在鏡子前，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好孤單啊。」

「好想要生日禮物啊。」

魔女這樣想著，光著腳輕輕踢著鏡子。又撲騰一下坐在床上，像是慪氣。然後又突然站起來，發出宣布：「今天在森林裡遇到的第一個不同尋常之物，將是神賜給我的生日禮物！」

2

魔女穿著美美的裙子，漫步走在森林裡。

她看見了湖水邊佇立的麋鹿，透過林間的陽光下的松鼠，樹叢枝丫上跳躍的小鳥，沾著露水的紫色小花。

這些都讓魔女很高興，她小心翼翼地走過這些美景，怕驚擾了這一切。

「可還是有點太尋常了。」魔女歪著腦袋想，「也不知道有沒有更加不尋常的東西啊。」

突然，森林那邊傳來了猛獸的低吼和人的慘叫。

魔女提起裙子，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

3

地上的男人趴著一動不動，一匹馬倒在地上，半個身子被撕咬得破敗不堪，血濺了一地。

慘不忍睹。

魔女皺著眉頭，捂著鼻子走到男人身邊，伸出手指試探。

沒有呼吸。魔女嘆口氣。

馬車裡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轉瞬又安靜下來。

魔女在地上撿了一支樹枝，小心翼翼地挑開帘子。

馬車裡是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小小的身體蜷在角落不斷顫抖著，雙臂抱著膝蓋，脖子上掛著一隻半透明石頭穿起的項鏈。

魔女走近車廂，男孩抬起頭。

那雙帶有淚痕的碧藍色的清澈的像是天空又像是湖泊的眼睛看著魔女。

「不同尋常的眼睛。」魔女心想。

她抱起男孩，遮擋住他的眼睛，帶著他離開了這裡。

男孩在魔女的臂彎里顫抖著，終於發出啜泣聲。

4

「你叫什麼名字啊？」

「你們到森林裡做什麼呀？」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你的爸爸嗎？」

面對魔女這樣接二連三的提問，男孩始終一言不發，安靜地流著眼淚。

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一下午了，魔女毫無辦法，眼前的小男孩就是不說話。

「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魔女沮喪著臉，小聲嘀咕，揉著自己的腦袋，頭髮都被自己抓得亂七八糟了。

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魔女怔了一下，看了眼窗外，天已經黑了。

「不說話就不說話吧，我去做吃的啦。」魔女摸著小男孩捲曲的頭髮，「你可不要亂跑喲，」魔女頓了一下，「外邊可怕的怪獸超級多的！」

小男孩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魔女。

魔女看著小男孩，咬了咬嘴唇，然後又補充道：

「當然啦，有我在，它們才不敢傷害你呢！」

4

魔女學會了給男孩縫製衣服。

魔女學會了給男孩修剪頭髮。

魔女還得在男孩睡覺前講故事，不然男孩就總是會揪著魔女的袖子，露出可憐巴巴的眼神。

「真是輸給你了。」

魔女總是這樣想。

男孩一直都沒有說過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男孩長成了少年。

魔女卻還是那個模樣。

少年的個頭已經超過了魔女。

魔女現在得踮起腳尖才能摸到少年捲曲的頭髮。

講睡前故事的時候，少年也不再乖乖閉上眼睛等著睡意來襲，他會側著頭看著魔女，漂亮的眼睛映出皎潔的月光。

這一天，魔女講完了睡前故事，少年一如既往地沒有入睡。魔女走出少年的卧室，站在走廊里，看著窗外的遠山和月亮。

白天的時候，魔女看見少年安靜地站在這裡，看著窗外的遠方。如果不是風吹動他的頭髮，魔女甚至都要認為那一刻的少年變成了雕塑。

魔女突然就很心痛，少年是神賜給她的不同尋常的禮物啊。可她又知道，少年不屬於這裡。

魔女撇著嘴巴，鼓著腮幫子。咯噔咯噔地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她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怎麼也睡不著。

5

魔女準備了好多天的糧食，她知道離森林最近的村子在南邊，南邊的路不好走，她還換上了皮製的靴子。

天還沒亮的時候，她輕聲溜進少年的卧室。

少年還在睡著，胸膛起伏。

魔女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少年，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少年額頭的髮捲。

少年睜開眼睛，疑惑的看著魔女。

魔女把手蹭的一下縮回去，面對著那雙碧藍的眼睛，一時她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於是魔女對少年做了個鬼臉：「起床啦起床啦！太陽照屁股啦！」

少年坐起身，魔女背過身去，身後傳來少年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魔女低聲說：「今天要帶你去找你的家人了。」

身後穿衣服的聲音停頓住了，魔女也注意到了，她繼續說：「你長大啦，吃得越來越多，我都養不起你啦！你也不會說話，不能陪我聊天。我也不想每天做兩個人的飯，也不想每個星期給你剪頭髮，每個季節給你做不同的衣服……」

魔女閉上眼睛低聲又說：「真的不想了……」

6

魔女和少年走在森林裡，看著太陽辨別方向，一路朝南走著。除了中間吃飯休息，他們沒有任何交流。睡覺的時候，魔女背對著少年，也不翻身，假裝睡得很死。深夜的時候，魔女起身看向少年，少年也沒有睡，枕著雙臂看著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在朝南走的期間魔女和少年路過了湖水邊佇立的麋鹿，透過林間的陽光下的松鼠，樹叢枝丫上跳躍的小鳥，沾著露水的紫色小花。

這次魔女開心不起來。

她也不回頭看少年。

快到森林的邊緣了，樹木開始稀疏。

魔女越走越慢，攥著袖子。

可突然，她聽到了猛獸的低吼。

7

魔女回頭，一隻巨大的黑熊齜著牙狂奔過來。

少年撿起地上的石塊擋在了魔女面前。在黑熊衝過來的瞬間，用石塊狠狠地砸向了黑熊。

可同一瞬間，少年被狠狠地撞飛了出去。

黑熊狂怒著，朝倒在地上的少年伸出巨掌。

魔女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嘴唇動著，卻並未出聲。

氣溫驟降，呵氣成霜。

就那麼一瞬間，黑熊被凍成了冰雕。黑熊的背上有不少傷痕，流下的鮮血結成了紅色的結晶。可魔女並未注意到。

少年呻吟著，血從肩膀流下來。魔女沖向少年，緊緊地抱住少年。

少年睜開眼，努力朝魔女露出了一個笑容，可馬上就閉上了眼。

不遠處一群人拿著弓箭刀斧，吃驚的看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

終於有人顫抖著出聲：

「那……那個是魔女！」

8

魔女回過頭，一支箭應聲射中魔女的背。

疼痛撕裂了魔女的意識，緊接著又一隻箭射中了她的小腿，她摔倒在地。

「好疼……」魔女疼到眼淚流下來，眼前的一切便都模糊了。

可倒下的她依舊緊緊的攥著少年的衣袖。

9

少年醒來了。

他在一個帳篷里。

肩膀被繃帶包紮著。好像還不能自如地活動。身上很燙，沒有一點力氣。

篝火在燃燒，上面烤著什麼動物的肉。

一個老婦人在旁邊坐著。

肉的香氣，帳篷頂的圖案，篝火的火苗，一切都好像都很熟悉。

朦朦朧朧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夢。

少年閉上眼。有些東西在夢裡蘇醒。

10

魔女醒了過來，嘴巴被布子塞著，身體被綁在一根柱子上。

背好疼好疼好疼。

小腿也好疼好疼好疼。

箭已經被拔了出去，傷口處的血已經流到乾涸。

裙子和皮靴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天色漆黑，看不見星星。好多帳篷都亮著，偶爾有人進進出出，朝她遠遠的投一個目光。

魔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她好害怕。

11

少年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一個男人正跪坐在他身邊，拾起少年脖子上的項鏈看了一會兒，手開始哆嗦。接著緊緊地把少年擁入懷抱。

少年的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

老婦人問：「真的是他嗎？」

男人用力地點頭。

「怎麼會和魔女在一起呢？」老婦人又問。

男人搖頭，顏色凝重卻沒有作聲。

老婦人嘆氣，「不過終於回來了。」

12

魔女被吵醒了，睜開眼睛，一隻烏鴉在腳下的地上，興奮地朝她尖叫著。

嘴巴乾渴，想要喝水。

有幾個小孩過來，撿起石頭，朝魔女丟來。有幾塊沒有扔中。可其中一塊直直地丟在魔女的額頭上，血順著額頭淌下。涼涼的。

小孩子見了血，一鬨而散。

幾個女人看到，過來拉走自家孩子，朝魔女吐口唾沫，教訓孩子說：

「那是魔女，不幹凈！不要到她旁邊玩！」

13

這是一個數百年前的傳說。

魔女們用魔法操控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經濟，政治和戰爭。

在那令天地變色死者復生的咒語面前，軍隊失去力量，王權成為木偶。

有勇士站出來，去挑戰魔女們。

不斷有勇士失去生命，可接著又有勇士前仆後繼。

懷揣夢想的勇士們成為了時代的齒輪，轉動著，磨損著，推著時代向前。跟隨勇士腳步的人也越來越多。

魔女們終於被斬殺殆盡。

這片大陸迎來了嶄新的時代。勇士們和魔女們都成了傳說。

傳說之下，枯骨萬千。

在迎來了沒有魔法的時代後，人們依舊保持著對那個年代以及對魔女的恐懼。

百年前，在這個村莊，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女孩來到了這個村子。

村民的純樸與好客讓母女決定定居在這裡。

可有一天，她們住的屋子著火了，女孩被困在屋子裡。

母親尖叫著，火勢大到無人敢去營救。

那位母親哭泣著張開嘴，嘴唇囁嚅，卻未出聲。風起，火焰像是水凍成冰一樣凝固，失去溫度。。

有人開始尖叫：「魔女！是魔女！」

母親衝進屋子，抱起女兒。

轉身出屋子的時候，一把劍突然貫入她的胸膛。

母親倒在血泊，女兒尖叫著，蹬著腿後退。

母親喊出了最後一句話：「快逃！」

可那位女兒並未逃離成功，她被村子裡的人圍了起來。

在第二天的時候，女孩被流放進了森林。森林裡有很多猛獸，無人能從那裡活著出來。

14

少年已經能坐起來了。

帳篷內沒有人。

他費儘力氣爬到門口，掀開門帘，看到很多人在朝一個地方聚集著。

15

魔女已經不知道自己暈過去多少回了。

有人在腳下擺了好多木柴。

好多人圍著自己。

好多眼睛在盯著自己看。

好多嘴巴在i議論紛紛。

魔女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火焰熊熊燃燒的夜晚。

16

少年扶著門框站起來。

他看見了人群中間的柱子，看見了十幾個拿著刀劍的戰士，也看見了柱子上的魔女。

他轉身，拿起地上的鍋。

他開始跌跌撞撞地朝那裡挪。

他看見有人舉起火把，要點燃魔女身下的木柴。

少年開始奔跑，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

可這孤孤單單的怒吼在擁擠的人群面前是多麼可憐啊。

人們回過頭，看見了那個連路都走不穩卻還是在奔跑的纏著繃帶拿著鐵鍋的少年。

人群開始議論起來。

一個男人跑到在少年面前，是清晨擁抱過少年的男人。

少年抬頭，碧藍的眼看著男人。

男人看著眼前這曾失蹤十年的兒子，他的眼睛是多麼的像自己啊。

男人垂下肩膀，往旁邊挪了一步，給男孩讓開路。

17

魔女被嗆醒了。

腳下的木頭中扔著一隻火把。已經有濃煙升起。

一個身影衝進了人群。持著刀劍的戰士開始往那裡擠。

那個並不強壯的身影掄著一口鍋揮舞著，人群開始騷亂。

魔女終於看清了那個身影，那是她的少年。

18

不斷有拳頭打在少年身上。

很疼，可少年管不了那麼多。

他把鍋掄向擋在前面的人身上。

少年的胳膊中了一刀，力氣好像從傷口在流失。

少年趴在地上，往人群中間的柱子爬。

在帳篷里見過的老婦給了劈了少年一劍的戰士一巴掌，有著和少年一樣雙目的男人掄著拳頭沖向拿著刀的戰士們。

少年就這樣努力爬啊爬啊。

19

火焰升騰。

少年透過人群看向魔女。

火光映襯下的魔女的臉，凄楚到令少年的心一陣陣地痛。

「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能沒有你。」

少年喃喃道。

20

少年終於爬過了人群，站起來，衝進火焰。

他揪下了魔女嘴裡的布條，擦著魔女白皙臉上的污漬。

他又用力撕扯著綁著魔女的繩子。

可撕扯不動。

少年抱緊魔女。

他張開嘴，終於說出了魔女聽到的來自他的第一句話：

「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要怕，有我在。」

21

魔女乾涸的眼睛湧出大滴大滴地眼淚。

少年擦去她的淚。

魔女閉上眼睛。

嘴唇囁嚅。

狂風自平地旋轉著作起，火焰瞬間突然就吞沒了兩人。

22

剛剛還亂糟糟地人群瞬間就安靜下來，人們看向如藤曼旋轉的火焰，熱浪烘烤著所有人的臉。

在人們的寂靜中火焰退縮，慢慢熄滅，留下了一地的灰燼。

人們並沒有在那堆灰燼中里找到兩人的屍骨。

23

魔女躺在床上，少年坐在床邊。

少年翻著書，給魔女講著睡前故事。

魔女伸手摟住少年的脖子，輕聲問：

「誰是這座森林最漂亮的人呢？」

少年笑著，把魔女攬入懷裡，輕輕撫著魔女的頭髮，然後說：

「當然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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