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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死時,他們這樣說…

臨別之際,他們的怕與愛

文 | 周沖

1

爺爺死的時候,我不在身邊。

那時候正值晚秋。

聽母親說,院子里落葉如蝶,風如囈語,一聲一聲喚人歸。

他遠在異鄉的兒子和女兒回來了,守在他床前,看著他緊閉的雙眼,等著他說最後一句話。

他沒有。

他沒有慨嘆生前的不公與悲苦,也沒有交代子女們好好生活,他躺著,氣若遊絲,像火焰即將熄滅。

叔叔們以為,他會這樣沉默地走,什麼也不留。

沒想到,臨行的前夜,他奇蹟般地有了好氣色,能喝粥,也能動彈。凌晨的時候開始唱戲,唱「我本是卧龍岡上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也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戲唱完了,他就走了。

就像一滴水,倏然間消失於時空。

親人的離去很奇怪。

當時你不覺得痛,也不覺得苦,好像那些情緒離你很遠,遠到它們趕到你身邊,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但是,當葬禮已過,當他墳前的紙鶴已被雨打風吹了,你會在一個毫無預警的時間,面對一條路,一盞燈,一片落葉,一陣晚風,一場新下的雪,一扇開啟的門,一盤吃了一半的麵條......忽然怔在那裡,痛楚入骨,悲傷得不能自持。

你在那時才感到,這個人,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親人,真的不在了。

這蒼蒼莽莽的世界,這滾滾紅塵,已經沒有他的一絲氣息。他無聲無響。無痛無癢。無眠無醒。不知生也不知死。他消失了,乾乾淨淨,你怎麼也找不回。

你想叫他一聲,但喊聲一出,無人接收,被牆壁彈了回來。

你想告訴他,「爺爺,你的戲,我也會唱了」,但尚未出口,話已被眼淚沖回肺腑。

父親說,爺爺走之後,他一個人在老房子里,面對爺爺生前用的旱煙斗、舊藤椅,掉過好幾次眼淚。

父親是一個執拗的漢子,自我記事起,他從未有過脆弱之時。

可是,他仍然在某個午後痛哭失聲。

人年紀越長,越無法消化至親逝去的傷悲。

父親泣涕,奶奶則直接坐進了輪椅——她陷在層層棉絮中,再也無法站起來。

接著失聲,失憶,漸漸記不起往昔的人與事,她在輪椅上,度過了狼藉的餘生。

幾年以後,奶奶也走了。

走的時候骨瘦如柴,瘦小如幼子。

她被大伯抱在懷裡,眼睛閉著,白髮蒼茫。聽照顧她的大娘說,她走得無聲無息,只在前晚呢喃過一句:「可以了......」

這是離我最近的兩個故去的親人。

他們以清剛的為人,倔強的骨頭,告訴我人應該如何掙扎。

他們以溫和的脾性,愛書如有癮的習慣,告訴我人應該如何面對現世的荒誕。

他們曾在滿院梨花的春天裡,在籬笆下,給我講年輕時的故事,過去的傳說。罷了,嘆一聲,「不論如何,還是要過好當下。」

可是,我的當下,再也沒有了他們。

2

史鐵生曾說,死,是一個必然到來的節日。

他是智者,有著常人難及的豁然,覺得死是一種自然之事。

可是,我們是俗子,會糾纏於得失,會困惑於離別苦。

更會在死亡面前,惶惶又戚戚。

爺爺奶奶離開後,我和一個朋友聊起他們。

講他們的生,也講他們的死。

這個朋友全部懂得。

他一年前喪父,至今都未走出。他說:「自那以後,開始相信靈魂。」

誰都會的。

當你坐在親人的身邊,看著他如枯葉墜落,閉上雙眼;當你看著他的心電圖變成直線;當你也在醫院裡,握著他的手,感覺一點一點地變涼,你怎能不信,生死之間雖然隔著迷牆,卻至少會有隱秘的通道?

你也會的。你會信離去的那個人雖然脫離了軀體,但你叫他一聲,他還能感應。

你一路叫著他,他就會跟隨你回家。

朋友說,他父親走的時候,家人們一直陪在身邊。

醫生低聲說,已經走了。

大家愣了好一會兒,都不相信,以為他只是睡了,倦了,等下就會醒過來。十幾分鐘後,才終於接受這個現實。

他率先俯下身子,在父親耳邊說,「爸,別害怕,跟我走吧,咱們回家了!」

是的,回家,一生都在回家。

就像父親最後一句話,不是交代銀行密碼,也不是控訴或嘆息,而是輕輕地問了他一句:「你回家啦?」

這是他最後的遺言。

沒有信息量,也不值得琢磨。可是,朋友一提起,就淚如雨下。

許多時候,越是日常的,越摧心肝;越是瑣碎的,引發的餘震越劇烈。

就像此刻,廣州燈火闌珊,友人再度流淚。

他說父親生前的驕傲,我說奶奶在世時的冤苦。

他說父親一生溫和,為人體面,我說爺爺是個讀書人,奶奶出生於書香門第,但倔強,不服輸,半生顛沛流離,晚年方得安穩。

說到後來,你發現,已逝的人從未離開。

他就是父親的影子,我則是爺爺奶奶的另一種延續。

我們給他們的祭奠,就在血脈里流著,一輩子都不會涼。

「只要我們不死,他們就還在活。」

3

古人說,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不,會見的。

《尋夢環遊記》里,米格進入亡靈世界,見到已故的爺爺。

他至此才知道,一個人死了,不是真的死。一個人被遺忘,才是真的消失。

當世上無人記得,當你的名字不再被人念起,這個人才真正清零。

可是,米格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和爺爺一樣,對音樂有著本能的熱情。他彈起吉他,引吭高歌,在花朵滿地的小鎮上,延續爺爺的故事。

他成了另一個爺爺,或者說,爺爺藉助於他的記憶,留在了米格的世界裡。

所以,影片末尾,你會看見,已故的親人都沒走,逝去的生靈都還在。

他們會在亡靈節那天,與你一起起舞。

你也許看不見。

但你會明白,只要你記得,他們就會歸來。

朋友說,2016年12月1日那天,父親閉上雙眼後,他打來涼水,又摻入熱水,調試了水溫,用一方潔白如雪的毛巾為父親凈身。

他動作很慢——一生再沒有過那麼慢的時候——將毛巾蘸水,擰乾,敷上父親的皮膚,輕輕擦拭。

那時他沒有哭,只有一顆淚,含在眼眶中,欲流不流,直到他幫父親穿上壽衣,將他抱起,放在一輛平車上,告訴他:「爸,我們回家了!」眼淚才緩緩地淌下來。

幾天以後,他辦好了所有後事,莽莽然回到家。

4歲的女兒追上來,問:「爸爸,爺爺回來了嗎?」

他蹲下身去,說,「爺爺回來了......」

「爺爺在哪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爺爺在這裡。」

4

生離,死別,都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可生死就是如此。

悲欣交集,迴環往複。

在《死亡如此多情》里,一個叫凌鋒的老人,講了比她更老的父親的離去。

她父親走的時候,已經95歲了。

是腎癌。

送到醫院後,接受種種檢測和治療。

後來,腎癌引發肺腺癌,呼吸都困難了,老人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問他的白髮女兒:「怎麼辦?」

凌鋒奶奶說,只有把氣管切開,用呼吸機來呼吸,這樣你就說不了話,但能寫字。

後來就這樣做了。

但身體依然越來越差,整體都在衰竭,已經看得出來大限將至。

大家在病房裡為他過95大壽。

壽宴已畢,他向女兒伸出三個手指,一直伸著。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

凌鋒奶奶靠近他耳邊,說:「你是不是覺得你的三個心愿都已經滿足了,你是想該走了,是吧?」

老人點頭。

沒多久,他就走了,很安詳。

大家按照老人的遺願,在院子里種了一株銀杏,把骨灰埋在樹底。

銀杏抽條的時候,孩子們說:「姥爺回來了。」

這些綠,那些枝條,都是姥爺——你只要立於樹下,聽輕風過隙,聽葉片作響,就覺得他尚未離開。

死亡來過了,生者淚水長流。

死亡已去了,被帶走的人在某個時刻悄悄回家。

許多年以後,爺爺生前的小友告訴我,他們在還不算老的年代,有一回偷得半日閑,暫別日復一日的批鬥,遠離饑荒與羞辱,逃開一年得搬30次家的現境,去鄰村見朋友。

爺爺開心如孩童,他動作誇張地唱著,說著,臉龐發紅,如赴一生一度的良夜,如同置身一生只此一回的盛典。

他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他吟「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末了,眼淚橫流,抱著友人嚎啕大哭。

我從不知道,爺爺如此孤獨。

我只知道,我生命里的黑,與他命運里的苦,有著太多相似,如同鏡像,或者影子。

也有可能他以某種方式,留在了我的靈魂里。

他的,成了我的。

我的,承載了他的。

如此,他便不算真正離去。

猶記童年時,爺爺對我說,離開的親人會在夜裡回來,你往窗外看一眼,那顆亮著的星星就是……

此刻,濃夜之中,什麼也沒有。

但喜樂悲歡,因緣際會,一切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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