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寶玉:孤獨的美學者和宗教徒
寶玉:孤獨的美學者和宗教徒
文/蕎麥花開
筆者嘗謂名著之影視劇改編,要以改編增加之情節,為能闡發著者最深最苦之匠心,為最難得。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第18集,在原著之外,增加一筆,實堪妙筆:寶玉、襲人、平兒與鴛鴦談誓絕鴛鴦偶此事,鴛鴦含淚決絕道:「縱到了至極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一語甫畢,天雷大雨。寶玉急邀三鬟入怡紅院避雨,三鬟先走,他殿後,看滿塘敗荷,在雨中澆淋,登時痴住了,雨水混著淚水,滾滾而下……黛玉曾說,只喜李義山「留得殘荷聽雨聲」一句,荷殘正同春殘,紅顏不待老死,已為風刀霜劍逼而至死,更那堪、風狂又雨驟!寶玉看殘荷,與黛玉葬落花,正復機杼莫二;「留得殘荷聽雨聲」,與「紅消香斷有誰憐」,正復消息相通——皆同一表悼紅軒主人悼紅之意也。「留得殘荷聽雨聲」,黛玉特拈出此句,曹公特拈出此句,深苦用心,讀者不可不察也。寶玉雨中看殘荷,央視版電視劇編導可謂知心,真黛玉之賞音,而庶幾不負雪芹之苦心矣。
按寶玉之惜花悼紅,是一種直抵生命本質本真的哀慟,是對美好事物消亡淪喪、美好女兒被糟蹋作踐的本能哀慟。第十三回寫寶玉聞知可卿死訊: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第二十八回寫寶玉悼紅: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多有垢誶謠諑之辭,由寶玉夢中為警幻所導,與可卿歡會,說可卿與寶玉有染,故寶玉聞可卿死之噴血,與賈珍哭喪兒媳之過禮,大可連類合觀。實則寶玉真是枉耽了虛名!這正是第五十七回紫鵑對寶玉道那話:「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事實上,參第二十八回寶玉聞黛玉葬花之吟,兩人心意相通,而起悼紅之慟,便可知寶玉實只為哀慟世間如此一個兼薛林之美的美好女子之零落委芳塵,豈有他哉!正所謂花猶如此,人何以堪!此為美學者之慟,藝術家之慟,宗教徒之慟,而與具體之一人一事,豈有關涉哉!即如寶玉聞可卿之喪,「噴出一口血來」,此句後脂批便呆:「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世間人正未可說出世間法也。(且寶玉何曾慮過家務事?第六十二回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可見此處脂批以寶玉傷悼可卿為傷悼賈府未來「可繼家務事者」,正是「高看」了玉兄——寶玉於世路家務上,哪有此等覺悟?真痴人前說不得夢也!)
劉心武續《紅樓夢》,千慮間或亦有一得,其寫香菱被夏金桂摧殘至死,寶玉亦為慟哭,正是深中曹公心意,而與寶玉聞可卿死之噴血、聞黛玉葬花吟而慟倒山坡之上,前後三者,正可合觀:襲人接過只是心酸。沒曾想扇那邊,忽然有人慟哭失聲。襲人忙轉過去勸慰寶玉。周瑞家的自知不妥,怯怯地退出去了。到得怡紅院外面,周瑞家的心內納罕,那邊姨表哥家死了一個強買來的侍妾,寶玉何至傷心到這般地步?怪道府里多有人說他模樣兒齊整,腔子里鑿實傻怪。——周瑞家的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初不知此正寶玉從來一貫之惜花悼紅!孟子曰知人論世,世固不易論,人亦豈易知耶?滿世界冠戴鬚眉,都要考舉人中進士,都要做政治中人,世路中人;獨寶玉要做藝術中人,要自外於世路中人。然則寶玉豈非正是一個雪芹?今日之世,選擇多元,最大的自由,是可以選擇不做某一種人,是能夠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寶玉,生當今日,可無人逼你去做那勞什子的八股時文了罷;雪芹,生當今日,可無人逼你別搗騰你那什麼勞什子的《紅樓夢》、且去尋點正經事做考考科舉什麼的了罷!吾人今日饑寒不受,飲食豐足,倘還要不自愛重,折腰於萬惡資本之誘,奔競於名利之場,自絕於藝術純粹,自絕於寶公曹公,何面目翻開天壤間此一部《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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