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俄作家專題)肖洛霍夫(上)

遇見才華碾壓自己的天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這就是1928年,所有蘇聯作家面臨的一個殘酷問題。

這年4月,莫斯科的《十月》雜誌刊載完了一部小說的第一部和第二部。這部小說的名字令人難忘——《靜靜的頓河》。雖然作者和雜誌都沒有明說,但很顯然,這只是一部篇幅浩瀚的長篇的開始。然而僅僅這個開頭就已經足夠了,任何文藝本能還沒完全喪失的人都能看出,這將是一部史詩的開始,而且將會是一部宏大、永垂不朽史詩的開始。《鐵流》的作者,已經成名的綬拉菲莫維奇在讀過之後,「臉上顯示出過節般愉快的表情,眼睛裡放射出年輕人的火花」,激動地評價這部小說:「看,這多麼有力量!這就是現實主義!……性格刻畫達到了如此深度,表現出了如此最深刻的悲劇,上帝保佑,他已經超過了我們所有人!現在這只是第一部,可規模已經顯而易見了。」

超過了所有人?

這個讓以文字為生的人感到尷尬評價,刺痛了所有文化人。然而,更讓他們困惑的是,這個受上帝保佑的幸運兒到底是誰?整個莫斯科文化界都在相互打聽,但誰也沒有聽說過這個來自頓河流域維約申斯克的哥薩克。直到某次,綬拉菲莫維奇在家中的慶祝十月革命十周年的晚會時,主人彬彬有禮地向所有來賓、公知和作家們介紹了一位誰都不認識,年輕得可怕的人:

「我旁邊坐著的是一位大作家。他是我的同鄉,也是從頓河來的,比我年輕四十多歲,可我必須承認,才能比我強百倍……他的名字還不為許多人知道。可是,一年以後全蘇聯都會知道他,兩三年候——全世界……到時候,請你們不要忘了我說的話。」

怎麼可能忘記!要知道,這位年輕的哥薩克,不只比他綬拉菲莫維奇強了百倍,而且正如他預言的,比當世所有的作家,不管俄國的還是西方的都強了百倍。不僅如此,他還遠遠超出綬拉菲莫維奇所能預言的——即便是在整個文學史上,能和這位哥薩克的相提並論人的也不過寥寥可數。這位哥薩克註定將會躋身的,是供奉著普希金、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聖殿。

因為這個哥薩克,就是肖洛霍夫,一位年僅28歲就創作出不朽名作《靜靜的頓河》的天才文學家。

  • 哥薩克中的哥薩克:一名頓河的孩子

頓河孕育了哥薩克,而哥薩克孕育了肖洛霍夫。

正如美酒需要特定的環境一樣,偉大的作家也離不開孕育自己的土壤。這一點對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肖洛霍夫也是一樣。培育這位未來以哥薩克為文學主題作家的,自然是傳統哥薩克地區,頓河軍屯州的維約申斯克,克魯日伊林村。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肖洛霍夫一家其實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哥薩克,他們家直到祖父時代,才從梁贊遷來到頓河——這或許是一個有趣的巧合:《靜靜的頓河》中麥列霍夫一家,也是一哥薩克中的異類,他們家有著土耳其血統。不過,假如就哥薩克引以自豪的的奔放熱情,追求自由精神而言,那麼從米哈伊爾的父親亞歷山大·米·肖洛霍夫開始,他們一家人就已經是哥薩克中的哥薩克了:當時,在家傳的布店中做店員亞歷山大,愛上了當地一個地主家的侍女阿納斯塔西婭。由於身份的懸殊,亞歷山大家中極為反對,甚至藉助家裡的權勢將阿納斯塔西婭嫁給了一個退役的老哥薩克庫茲涅佐夫。但這兩位相愛的人,表現出非同尋常的勇氣——他倆各種流言蜚語,衝破各種世俗禮法的種種壓力結合在一起。即便是俄國,就19世紀的哥薩克農村而言,這也是一樁天大的醜聞了,為此亞歷山大甚至和家裡斷絕了關係。兩人就這樣在不尷不尬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兒子米·肖洛霍夫出生八年後,他名義上的父親庫茲涅佐夫去世,親生父母才獲得了教堂的祝福,而《靜靜的頓河》的作者,也才能以肖洛霍夫而不是庫茲涅佐夫的名字留存在世界上。

為了一位目不識丁的農家姑娘,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到底值得嗎?一位朋友這樣問亞歷山大。而這位只上過中學的人,卻認真地回答了一句所有詩人都寫不出的情話:「她可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姑娘,她是一幅畫!」

這是一句情話,更是一句讖語。預示著這位像畫一樣詩意的姑娘,將會誕生一位怎樣詩意的大師,將會在這個家庭接受怎樣的藝術啟蒙和熏陶!而這位未來的藝術大師,將會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像藝術大師一樣勾勒出來,最終展現在世人面前。但,這都是後話,文藝的才能需要時間來醞釀,此時人們看到的只是米·肖洛霍夫並不平凡的生活。他和他父母一樣有著充滿戲劇性愛情故事,愛上了比他大兩歲的當地哥薩克阿塔曼(哥薩克首領的稱號)的女兒,瑪麗婭·彼得羅夫娜,為了迎娶這位姑娘,米·肖洛霍夫不得不答應了岳父的要求:在東正教堂裡面,由神父主持婚禮儀式——這讓身為共青團員的他,可以送上黨的被告席。顯然,對於肖洛霍夫來說,布爾什維克的紀律是敵不過哥薩克熱烈的愛情的。

多年以後,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第三卷中借科舍沃伊和杜妮亞什卡(分別為蜀中主人公麥列霍夫好友和麥列霍夫之妹),回憶了這次婚禮:

夜裡,威薩里昂神甫在空曠的教堂里悄悄地給他們舉行了婚禮儀式。儀式完畢後,他向新婚夫婦道賀,用教訓的日吻說:「年輕的蘇維埃同志,世事常常難以預料:去年您親手燒掉我的房子,就是說把它火葬啦,可是今天我又來給您主持婚禮儀式……俗話說得好,不要往井裡吐痰,也許你還會來喝井裡的水。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從心裡高興,因為您終於醒悟,找到了來基督教堂里的路。」

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來一直默不作聲,對自己竟這樣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這時他怒沖沖地斜眼瞅了瞅不忘舊怨的神甫,為了不叫杜妮亞什卡聽見,低聲罵:「可惜,你那時候從村子裡逃走啦,不然的話,我就把你這個長毛鬼跟房子一起兒燒成灰啦!你明白嗎,啊?」

神甫完全沒有料到,簡直呆若木雞,站在那裡直眨巴眼,瞪著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輕妻子的衣袖,厲聲說:「走吧!」於是響亮地踏著士兵靴子,朝教堂門口走去。

應當特別指出,米哈伊爾·肖洛霍夫和瑪麗雅結婚的時候才19歲,很年輕。不過,這個年輕人,已經有4年的「蘇維埃同志」的履歷了。

  • 體驗與經歷:年輕大師是如何養成的

文學大師和年紀有什麼相關性?

就日常的經驗來看,大多數文學大師都是在青壯年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待到50歲後經驗、閱歷和技巧都已經日臻成熟,才如秋日的嘉木結出汁水四溢,回味悠長的碩果。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歌德——他在年輕時代熱情洋溢地寫了《浮士德》第一卷,一部以愛情悲劇為主題的傑作,但到了60歲後,漫長而成熟的人生經歷刺激他又豪興大發續寫那四卷——超越愛情,升華到人類永恆的哲學主題的四卷,不僅讓他超越自我,在藝術殿堂肉身飛升,也讓他的《浮士德》從此封神。

即便是歌德這樣的大才,要真正完成主題深邃的《浮士德》,也需要等到耳順之年。所以,當28歲的肖洛霍夫挾《靜靜的頓河》橫空出世時,幾乎是所有的人——特別是作家——第一反應都是:這麼可能!

因為任何讀過前兩部的讀者都能——也必然能看出,這部小說雖然尚未完結,但在主題深遠、人物關係複雜和表達方式上,已經遠遠超出了同儕。小說的情節,就猶如在時代的大江大河中一葉小舟,而作者就是那個經驗豐富,技術嫻熟的船夫。在他的操控之下,船上的讀者順流倏忽而下,穿越一個又一個複雜艱險的人性險灘,跨越一個又一個詭譎糾結的命運漩渦。這種體驗讓乘客驚心動魄,但又被深深吸引,無法逃脫,只能在船上跟著主人公在驚濤駭浪中沉浮。而從常理上來說,能駕馭這條情節之舟的作者,自然應該是位身經百戰,見識過無數大場面的長者,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一個年僅28歲的人所能做得到。特別是對於許多作家來說,這種想法更是理所當然:懷疑是不用費事的,更何況懷疑過於年輕的肖洛霍夫寫出《靜靜的頓河》,可比承認這個年輕人有著自己這輩子拍馬也趕不上的才華,實在要輕鬆愉快太多了。

所以,從1928年《靜靜的頓河》第一二部公諸於眾開始,有關這部小說是剽竊的流言,就暗中在莫斯科文藝圈中發酵中……畢竟,作者只是個頓河鄉下的哥薩克嘛,莫斯科的文藝沙龍那麼多精英都寫不出來的小說,有什麼理由相信這個28歲的鄉巴佬能夠做到呢?

他們當然做不到!因為,身在莫斯科的他們,從未曾有過肖洛霍夫那樣紮實的生活經歷。肖洛霍夫曾略帶譏諷地回憶到某個「沒有聞到火藥味的作家」十分感動地講到了國內戰爭,講到了「紅軍戰士——一定是說『兄弟們』」,當這位作家講到了「灰色羽矛草的氣味」時,整個教室為之震動,「主要是二級中學的可愛的姑娘們——都慷慨地報之熱烈的掌聲」。但有著真正草原生活經驗肖洛霍夫尖銳地指出,「羽茅草是極不好的一種淺黃色的草,一種有害的草,沒有什麼氣味。人們不把羊群趕去吃它,就因為吃了那草的葉尖羊就會死去……」

這就是原因,就是為什麼不滿而立之年的肖洛霍夫能夠寫出,而在莫斯科沙龍裡面的他們永遠寫不出來的最大原因。生活經驗,特別是有助現實主義創作的體驗,是永遠不會以時間長短來決定的,如果不明白這點,就註定無法理解肖洛霍夫的創作之謎。要知道,除了短暫的時候,他這輩子都紮根在維約申斯克,而這裡正是在國內戰爭中紅白軍廝殺最激烈,拉鋸最殘酷的地區之一。內戰中在這裡的1年生活經歷,內涵超越其他地方20年.

十月革命之後,維約申斯克建立了蘇維埃政權。1918年,白軍的克拉斯諾夫打過來了,下令懲罰當地人:「維約申斯克鎮和它的叛逆者們近日要從地球上打掃乾淨。」根據這道命令,肖洛霍夫叔叔家和全部家當被付之一炬。1919年,聯共(布)密令要消滅哥薩克了,哥薩克的回答是3月以維約申斯克為核心的大規模叛亂。庫班的紅軍師來了,庫羅奇金的白軍叛匪也來了,才14歲的肖洛霍夫目睹了這一切:他親眼看到被庫羅奇金叛匪砍死的表兄的屍體,「牙齒露在外面,半邊的面頰連骨頭一起劈得掛下來,被血糊住的突出的眼睛上,落著一隻很大的綠蒼蠅,在擺動身體。」(短篇小說《野小鬼》)而白軍哥薩克闖進他們的村子,尋找年輕的蘇維埃同志肖洛霍夫,「『我不知道兒子在哪兒。』——媽媽肯定地說。這時,一個哥薩克兩腳站在馬鞍上,用鞭子使勁地抽打她的後背。她呻吟著,一直在反覆說:『我什麼也不知道。孩子,我什麼也不知道……』

莫斯科文藝沙龍是永遠不會想到的,從1920年起,才15歲肖洛霍夫就被死亡追逐,全憑藉著運氣才得以倖存。當時,這位相當於高中生的孩子加入了卡爾金鎮蘇維埃做掃盲教師、辦事員,後來又成為糧食工作人員——按他自己說法,「追逐著一直在頓河控制到1922年的匪幫,匪幫也追逐著我們。」福明——這也是《靜靜的頓河》中出現過的人物——匪幫突然出現,襲擊了肖洛霍夫所在村蘇維埃,共青團員們被打死,肖洛霍夫在窗子下面,趁匪幫不注意跑到了草原上。馬赫諾,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匪幫抓住了這個不幸的年輕人。馬赫諾親自審問之後,讓他站在倉庫旁邊,臉對牆站著,命令手下槍斃。房東夫人,一個大膽的哥薩克婦女,不知道為什麼替他求情,於是一個留著淺色鬍子的匪徒出屋子出來,告訴行刑者不用槍斃了,臨走時威脅說:「如果再次抓到你,第二次絕不寬恕!」

槍斃啊,砍死啊……內戰中頓河草原,「砍個人要比捏死一個虱子容易得多」。正是這種殘酷的現實,讓目睹過這些肖洛霍夫,從而擁有驚心動魄的力量。福明,這個曾差點抓住他的匪幫頭子,在《靜靜的頓河》中,肖洛霍夫借麥列霍夫之口,以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靜描寫了他的下場:

「(丘馬科夫)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繩遠。回頭看了看,已經有兩個騎兵正在用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這有什麼,正該如此。」葛利高里冷漠地說。

不用懷疑,正是這些殘酷而真實的經歷,才給予了肖洛霍夫力量。這不僅僅是素材,更是現實主義的寶庫。對於一個有才華的作者來說,這種經歷發生在人生的那個階段,又有什麼關係呢?有的人漫長地活著,但不過重複著平庸;而藝術女神選中了幸運兒肖洛霍夫,讓他在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到了別人一生都未曾經歷過的動力,這又為何不可能呢?對於現實主義大師肖洛霍夫來說,生活給予他的已經足夠多了,他又需要什麼抄襲——又到哪裡去抄襲這些活生生的現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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