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聊透2017中國電影
「2017中國電影,你覺得中,還是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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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中國電影票房逼近560億,電影銀幕數量超過5萬塊,在通往全球最大電影市場之路上,又邁出極為紮實的一步。
這一年,華語電影依舊高歌猛進,儀仗威嚴:前有《電影產業促進法》,後有國產電影保護月,延期密鑰通知八百里加急,放映國產影片成績突出影院大加獎勵。
這一年,中國電影人放開了手腳,有關部門放緩了拳腳。「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口號,響徹神州大地的每一塊銀幕。不再是令行禁止的一聲號令,這「一」,隱隱約約在頭尾標上了箭頭,橋接起銀幕兩端的交流:想你所想,也要彼此著想。
要為2017年華語電影下註腳,《一代宗師》里,宮寶森對葉問說的那句話最為妥當:咱們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
在這場比試里,以想法之大傲然出列者有二:《戰狼2》與《妖貓傳》。
一
有些想法一朝做大,一旦放大,便會發現,這不僅是他一己的想法,甚至不一定是其個人的想法,而是大多數人的想法。《戰狼2》的大想法,即是眾志成城撐起來的大。
2016年張藝謀的《長城》一役,讓所有人開始清醒地意識到,民族與世界的關係如若辯證不明,不但沒有來路,也將自斷退路。《長城》反向輸出」中國夢」的大想法,不待異鬼御龍出擊,在長城圍起的高牆之外,已被宣判死刑。
去年,《戰狼2》在民族認同上精作深耕,最終用近57億票房燒旺2017年中國電影的烽火台,狼煙突起,三月浩蕩不絕。有人被這股濃煙嗆傷,有人吸食成癮。
聞煙而來的外媒,劈面一句「你是不是在宣揚民族主義」,吳京反手一個「不管你是誰,我愛國無罪」利落打回。而《戰狼2》通篇也正是對這一回答的反覆塗染,並攜「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騰騰殺氣,將來犯之敵獵殺殆盡,以此宣告」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是以前的事了」。
影片最後,當「中國隊長」冷鋒(吳京 飾)將套著五星紅旗的手臂擎天一振,緩緩從非洲軍隊中,驕傲而莊嚴地穿過,此時我們除了仰望和熱淚盈眶,別無選擇。
《戰狼2》以其足以代表國內當前重工業水準的軍事動作電影創作,將個人英雄主義與集體愛國主義捆綁銷售,使得由好萊塢超級英雄片建立起類型審美的年輕觀眾,也能毫無障礙地辨識出它的文化符碼,並一一呼應其設下的雷點和淚點,兩方合力,在不知不覺中,接過隔壁《建軍大業》未能肩負起的獻禮重任,極為出色地完成一次建軍90周年彙報演出。
但是它的問題,還是在於大想法下的小九九太過昭著。我們不會忘記開頭「冷鋒怒踢強拆隊隊長」這一幕。強拆隊隊長敢叫囂軍人,敢非法持槍,敢暴力拆遷烈士的家,都為冷鋒踢出致命一腳,拉滿了弓。
而這一腳踢出去,也把一個令人困惑的想法踢到觀眾眼前:是否只有在國家「愛」不到我的地方,我才能驕傲的愛國、愛我的同胞?
不同於《戰狼2》的「我為人人」,《妖貓傳》頗有點「人人為我」的意思。
只見它貓身一躬,一躍回到冷兵器時代。不慌不忙操起了鐮刀和斧頭,在湖北襄陽劃地600畝,栽下奇花異草,植育兩萬株樹,等風來,等雨至,等一座唐城佇立風雨時。惟其如此,方能裝得下陳凱歌的想法。
陳凱歌有一個說不清的大想法,所有為他忙前忙後的人,所有坐在銀幕下張著嘴或流著口水觀看的人,即或能感受到這個想法,也只能追摹其一二。
這個模糊的想法,準確地說,是詩意。整部電影由白居易創作《長恨歌》串聯而起,片中不著一句《長恨歌》,而處處皆是《長恨歌》。這正是詩歌的高級創作方式。賈島可以「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長恨歌》全篇60句,花去6年醞釀詩意,有什麼不可以?
但陳凱歌顯然不是那個老嫗能解的白居易,他要當李白。拍出《妖貓傳》的陳凱歌,就是李白。
在他心中,當辛柏青飾演的李白吟成《清平調》,醉倚瓊漿池,此刻,以楊貴妃的傾動天下之美,也敵不過李白的一滴清淚。
拍到這裡,想必監視器前的陳凱歌也喜極而泣了吧,而此中之樂,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說到真正能把想法小而大之、亦能大而小之的箇中好手,還數馮小剛的《芳華》。馮小剛以高蹈而感性的姿態,帶領觀眾一同翻閱他的私人日記,結果一打開,發現全粘上了從歷史手冊里剪貼上去的大事記。
這如同影片中,好人劉峰(黃軒 飾)鋸木、刨花,純手工打制一對沙發,以求成人之美。我們極容易被這一番心意收買,以致忽視了成品更像是從家俬市場批發來的事實。
馮小剛應該是為數不多的追求哭相好看的導演了,他要哭,更要你陪他一起哭。
二
當然,去年也不乏想法大於電影的作品。比如年初的賀歲檔,在《乘風破浪》與《西遊伏妖篇》雙重夾擊下,被人漸漸遺忘的《健忘村》。
這是一出急於表達並且想要表達很多的風格化鬧劇,同時更是一則寫在臉上的黑色政治寓言。
它把一件象徵絕對權力的寶器「無憂」,交到三任村長的手裡,讓我們看權力如何在掌權者和失權者之間發生作用。
「無憂」名義上可以助人忘卻煩惱,實質就是洗腦。於是,村長說什麼是什麼,一起勞動最光榮,餓了就吃大鍋飯,沒事就唱「沒有田貴我們怎麼辦」。
而歷經三任村長,村落由「裕旺村」到「健忘村」再到「又一村」,村民的生活,柳暗花明了嗎?它把寓言包裹的荒誕和黑暗,粗暴撕扯開,幾乎推到了捅破窗戶紙的地步。
但纏作一團的敘事結構,蒼白陳舊的情感模式,過於賣弄的戲謔手法以及毫無野心的人物塑造,使得電影整個基調,如同王千源(飾演二代村長田貴)過分舞台化的表演,無處覓得一絲真實性。
而這也許正是導演刻意追求的效果。只是這種有意為之,除了造成觀眾代入困難,也讓這則想法頗多的寓言,宛如遭受了「無憂」的刪繁就簡,徒剩骨架以示深刻,幾無血肉以顯生動。到頭來,只是滿足了導演本人的政治文化自戀。
如果說《健忘村》是借寓言之口洋洋洒洒發表了一篇獨白式的政論,《大護法》則乾脆借口也不要,直接把它的想法明明白白寫在每一句台詞里。
當花生人發現可以開口說話,可以產生思想,可以摘掉假眼睛和假嘴巴,他們就註定要經受比《健忘村》的村民更大的折磨——他們無法被取出記憶之繭,然後快樂地活著;他們活著只為被吉安大人取出腦袋裡的黑蠱石,然後豬玀一樣死掉。
《健忘村》沒能完成的「操控——覺醒」這一組對抗,在《大護法》中,通過大護法本法保護太子這條線有效介入,讓一開始麻木如健忘村村民的花生人們,實現了從集體無意識到意識慢慢蘇醒的轉變。
《大護法》雖以金句台詞裝潢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門面,但內里卻如大護法險些喪命的蟲洞,峰迴路轉明槍暗箭,需要觀者充分調動起注意力和戰鬥力,才能喋血生還。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大護法》以越軌的筆致披露出的種種「不合時宜」,猶如庖卯一刀自取的心臟,至今猶在我的眼前熱血淋漓地跳動。
而令范偉金馬封帝的《不成問題的問題》,則向現實主義邁出謹小慎微的一步。影片如同一場微雕直播,讓我們看農場主任丁務源(范偉 飾)如何在方寸之間,輾轉騰挪,飛鞭走馬。
做事要務實?做人要左右逢源?錯,丁務源這個名字的正解是:做人,務必左右逢源,才能廣進財源。
這場「以微知著」的表演,上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下聯是:人情練達即文章。橫批:成與不成主要看人。
三
在青春片領域,去年也有想法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青春片,貴在一個青春感。所謂青春感,既是自有分寸,也是有失分寸。在分寸的進退間,總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怎麼舒服怎麼來。擁有青春感的青春片,好比不倒翁,任你笑得前仰後合,還是哭得東倒西歪,轉臉都跟沒事人一樣。
這種恣意綻放的生命力和強大的自愈能力,正是我們在青春片里想要捕捉的珍貴品質。
例如年中上映的《我心雀躍》,頗為大膽的觸及了「師生戀」這一禁忌話題。鏡頭如春風,把所有隱秘的角落吹起,又不疾不徐撫平這場驚心動魄的交鋒,把少女心事點化為一場春夢了無痕。
導演試圖在這對師生的一來一往裡,埋伏一些小機關,伺機以待伏擊。可惜這些機關不但殺傷力不夠,還幾乎全部失靈,就像少女劉唯唯(劉紫薇 飾)明顯有違校規校紀的清涼穿著,臨了,還是會被值日生強制要求穿上校服。
為了維持這條素描般清淡的師生感情線,導演不敢塗抹一筆,全校師生彷彿活在文革時代,學生忙著捯飭盆栽倒賣磁帶,風情萬種的女老師,最擅長兩件事:課上教生物,課下在抱團的男生間走貓步。總之,除了學習,什麼都干。
本片雖然傳達出了質地還算純正的青春感,但為了讓觀眾屏住呼吸充分感受師生間的微妙情緒,不惜抽空校園氣息,從而使得敘事局促如籠中雀,想收,怕你看不見,想放,調度能力又供應不足。
而《我心雀躍》走鋼索一般小心維持的青春感,在《閃光少女》里終於等來一次痛快如跑酷的宣洩。
影片中展現的二次元世界,與《我心雀躍》的被迫含蓄和故作鎮靜不同,它絲毫無懼出醜,能撲棱幾下是幾下;毫不憐惜羽毛,愛掉幾根掉幾根,但「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閃光少女》也談戀愛,不過在陳驚(徐璐 飾)大膽表白(慘遭拒絕與羞辱)背後,它更想表達的態度是,不是我喜歡你,你就了不起。我喜歡,我敢說,我敢做,我才是那個了不起的人。
正是這種肆意張揚的青春感,才讓《閃光少女》沒有在批量出產的偽青春片中如流星閃過,成為2017年最為閃耀的青春之光。
在表現現代都市愛情方面,彭浩翔的《春嬌救志明》率先拋出一道令人坐立不安的命題:遭遇「中女危機」的春嬌,要不要等Mr.Zhang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雖然影片精心設計了「內憂外患」以苦其心志、教其做人,為張志明的快快長大添加催化劑,但我們知道,問題並沒有在結尾的浪漫獻唱里得到圓滿解決。
而這種不安在邱禮濤的《原諒他77次》里,被進一步推至無法迴避的懸崖邊,不再是春嬌和志明台北旅行中,那場突如其來但有驚無險的地震考驗,這一次,生和死的選擇似乎異常決絕。對於男人在戀愛中的情感教育,迫在眉睫。
片名昭示了某種容忍的限度,並且分工明確:男人負責犯錯,女人負責原諒。更為犯錯的頻次劃定了上限:77次。
Adam(周柏豪 飾)一次次的犯錯和犯忌,女友Eva (蔡卓妍 飾)不但要訓話和發脾氣,還要一筆筆記錄在粉紅色筆記本里。
他們之於彼此,就像小小公寓里那張尺寸過大的沙發,明明礙手礙腳,但卻割捨不掉。
從他們的英文名字不難看出來,導演邱禮濤想要從亞當與夏娃的感情糾葛里,提煉出人世間男男女女的愛情生活本質:男人總是有口無心,女人只好一次次傷心。
要男人認錯容易,要他們認識到哪裡錯了實在太難。這差不多已經成為當代都市愛情電影里男女關係的一種原罪。
當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到是去是留的階段,我們看到的經典情節總是,男人從一錯再錯到幡然悔悟,以此贏得女人「當然是原諒他啊」。最後,忘掉傷痛,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在年末上映、並成為票房黑馬的《前任3:再見前任》里,卻開闢了另一條思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千辛萬苦都請就此別過。
雖然向歐美性喜劇靠攏的類型嘗試和三觀奇絕的性觀念輸出,引起了大部分觀眾價值觀不服,但在「男渣女作」的轟趴式劇情開展下,也讓觀眾在一次次「失之交臂」的毀滅與打擊中,慢慢積攢起直面現實的勇氣、揮手作別的殘忍。
愛情是沒希望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來到三十歲門檻前的女人,還要當心遭到《三十歲的女人》的詛咒,於是小心翼翼地改成小女芳齡《29+1》。這部由香港大熱舞台劇改編的電影,無疑是去年最被低估和忽視的一部女性題材作品。
影片中,白領林若君(周秀娜 飾)的一天,從爭分奪秒的起床、梳妝和早餐開始。要化最靚的妝,吃最營養的早餐,然後坐上最寬敞的……巴士。
三十歲的女人,不得不精緻,不得不緊繃。就像美劇《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里展現的那樣,麥瑟爾夫人半夜對鏡貼花黃,只為讓一早醒來的丈夫,覺得生活和太太都美好如初。她們感到不但要抓牢已有的,還要儘可能抓住更多的。不年輕了,來不及了。最後卻發現,抓得越緊,一切有如手中沙,流失地越徹底。
不到一貧如洗,似乎就不能看到層層包裹下的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29+1》是獻給所有人的成長宣言。
四
回望過去的一年,當發現喜劇電影勞模(參演並上映6部)擔當是著名相聲演員岳雲鵬的時候,恍惚間讓你覺得,德雲社已經把分社開遍了全國每一家影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昨天是小品大串燒,今天是段子大雜燴,但不管走進哪家影院,你收看的大部分喜劇還叫《曲苑雜壇》。
現如今,只要撐滿90分鐘,就敢叫電影。萬一岳雲鵬捏著嗓子來一句「我膨脹啦」,就敢叫「大電影」。由此可見,作為最受觀眾歡迎的電影類型之一,國產喜劇創作的門檻及質量已經低劣至何種地步。
正因其廣受歡迎,我們也似乎出奇的包容,以致《大鬧天竺》這種完全脫離了電影範疇的作品,也能憑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賣力路演,瘋狂斬獲7.5億的票房。
而63歲的成龍依然以兢兢業業的自我重複,準時出席一年中的每一個熱門檔期,押中一個是一個,最終憑狂攬17.5億票房的《功夫瑜伽》告訴你,「你大哥永遠是你大哥」。
在抓過一兩個笑星無底線賣人設就能攢一齣戲的當下,我們的觀眾也逐漸失去了基本的耐心與教養:不在宋小寶「瞧你那損色(shai)」的陳舊段子轟炸下昏睡過去,就在岳雲鵬起頭的《五環之歌》大合唱中徹底放飛自我。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
如何真誠而不作死地搞笑,如何禮貌而不尷尬地令人發笑,成為喜劇創作者亟需嚴肅對待並認真解決的問題。
當然,在整體疲弊的氛圍下,也偶有亮點。
盧正雨的《絕世高手》一出手,我們很難不被其向周星馳近乎教徒般虔誠的致敬打動。本片在對周星馳作品及周氏喜劇核心爛熟於心的基礎上,巧妙融入本土氣息、年代記憶,試圖用80、90後一代觀眾喜聞樂見的喜劇形式與倍感親切的生活內容,打通致敬和創新的任督二脈,達到融會貫通的境地。
但致敬的同時,也意味著將自己推上同台競技的擂台,《絕世高手》越是在每一個細節上追求周星馳附體,就越有可能被這份良苦用心一拳拳打到。至於這一頓小拳拳是「面目全非拳」還是「還我漂漂拳」,結果,已經揭曉——
畢竟,眼前看著一個人、心裡想著另一個人的觀影體驗,實在是太過怪異了。
而在《夏洛特煩惱》之後,再度發力的開心麻花團隊,揮出一記當仁不讓的《羞羞的鐵拳》,打響了自己國產喜劇品質保障的名號。
事實表明,精心打磨的笑點和反覆調試的節奏感,都獲得了如期甚至是超出期望的積極反饋。
《羞羞的鐵拳》的成功,並不是靠開宗立派的類型模式顛覆或極具辨識度的風格營造,它在觀眾已有的觀影經驗里,劃定一片舒適區,將「反差、重複、巧合」的喜劇創作三板斧運用到極致,年度第三的票房成績足以說明,這一招非常奏效。
從劇場轉戰大銀幕,紮實的舞台表演,一方面讓主創團隊能夠對喜劇效果保有相當自信,另一方面也依然存在舞台感過重、電影感寡淡的問題。從《夏洛特煩惱》到《羞羞的鐵拳》,未見太多好轉。而這也是我們只能在電影限定的時間裡開懷投入,一旦走出影院就很難再對人物與事件感懷於心的原因。
懸疑犯罪題材影片去年依舊高產,這也是國內導演樂於檢驗和鍛煉自己主流商業片調度能力的偏好之選。
尤其對於新人導演來說,拍出一部每一幀都閃耀著「牛逼」的犯罪類型片,既是業務能力嫻熟的體現,同時也能從中得到充分的自我認同。比如去年年中,拍攝成本不足200萬的《提著心吊著膽》,就給我們帶來一個不小的驚喜。
影片一開場,便通過鼓點強勁的配樂和高速運動的鏡頭,積極調動我們觀看類型片的經驗與審美。紮根東北語境的黑色幽默,將「無巧不成書」放進每一秒的戲劇衝突建置,都在分章節、非線性敘事結構里得到了有條不紊地編排,從而將一個「雇兇殺妻」的故事講述的完整而別有生趣。
但是,就完成度而言,這又是一出敘事結構大於敘事的作品。
當新銳導演們瞻仰過蓋·里奇和昆汀·塔倫蒂諾的風騷操作,見證過寧浩、曹保平和忻鈺坤的票房口碑雙豐收,就再也不安於本本分分敘事。這帶來的結果,便是敘事本身的衝擊力為結構所困,這也是影片前兩章先聲奪人之後,結構漸成掣肘的根結所在。
而對於這種「不好好講故事」的結構,在大銀幕見識過《瘋狂的石頭》《追兇者也》和《心迷宮》的觀眾,又能指望他們多買賬呢?
同樣是小成本,來自台灣的《目擊者之追兇》卻實實在在玩了一把多線推進,插敘、倒敘來一套的「羅生門」式敘事遊戲。劇本打磨之精細,人物形象之豐滿,人性燭照之幽微,都堪稱近年來為數不多的懸疑犯罪佳作。
奇招迭出的敘事方式我們當然歡迎,但前提是導演們必須想清楚,這究竟會使得敘事更加搖曳多姿,還是反而會暴露故事的短板與空洞?
所以,我們還是更樂意看到中規中矩偶爾來點猛料的類型之作。例如延續該系列濃烈宿命氣息的《殺破狼·貪狼》,它的敘事主線異常簡潔,並且在泰國這片為犯法或犯賤(《泰囧》)提供「法律避難所」的電影空間里,拳腳大開,讓我們得見香港電影久違的生猛與爆裂。
還有前半部能打五星好評的《非凡任務》。令人遺憾的是,以《無間道》系列開創香港警匪片新路的麥兆輝、庄文強組合,還是在北上合拍片途中,將「以文治武」的拿手好戲給丟失了:動作戲有多火爆,人物心理動機就有多浮躁。
因段奕宏摘得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而倍受關注的《暴雪將至》,用一場連綿始終的陰雨,一點點澆滅你「暴雪何時將至」的熱望。一切抗爭的結果,都像保衛科科長余國偉(段奕宏 飾)在工廠大會接受表彰時從天而降的假雪,徒勞且充滿了嘲弄。
本片起手不凡,極為出色的影像質感,完成度極高的場面調度,充沛而剋制的情緒拿捏,複雜如深淵的心理側寫,撲朔迷離的殺人命案,共同打造出一個攫住觀眾所有心緒和注意力的懸疑世界,這在抬頭看一眼電影低頭玩一把手機的觀影時代,實在難得。
在把玩類型之餘,導演還試圖講述大時代變革之下小人物命運何去何從的嚴肅話題,由此也帶來了某種「疑犯追蹤」觀影情緒的斷裂:案件的真相不再重要,真正的罪犯指向了一個形而上更高的存在。
就像結尾下崗職工們聚眾圍觀工廠爆破的一幕,這種有些過於明顯的隱喻外化,也相應削弱了影片的批判性,暴雪將至的震懾性和衝擊力,最終沒能迎來期待中的高潮。
五
現實關注方面,張艾嘉的《相愛相親》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來讓我們重新打量什麼是愛。
一上來,在片名上就迫使我們去思考,去推翻:人與人之間,不因血緣或親緣而天然親近。一世夫妻,也許只是陌路同行——
相愛,才能相親。
愛,是需要學習和感受的,更是需要付出與回應的。這一堂「愛的教育」課,沒有巴掌和嘶吼,欠奉流血和說教。它通過一個鄉下老太太阻撓遷墳(墳里是進了城就拋棄了她的愛人)這一極富中國民間特色的故事,把一種不自知的堅持,數十年如一日的等候,打包進老太太顫顫巍巍的腳步,微微顫抖的嘴角和深情篤定的眼睛。
由此盪開,我們還看到年輕一輩和人到中年後,愛情在生活這個化學反應池裡,會得出什麼,又會消除什麼。
這是一部十分難得且值得再三回味的作品,它讓我們放下手機,關上電腦,斷掉 WIFI,像薇薇(郎月婷 飾)去到鄉下陪伴老太太那樣,以一種近乎古老的方式,去探究愛的本質。
但從它的票房表現看,習慣了「快意恩仇」的觀眾,對於在大銀幕上學習如何愛,何以親,顯然缺乏耐心。
反映青少年性侵題材的《嘉年華》,本來以它的話題敏感度與並不如主題那般奪目的電影內容,最終的結果,極有可能又是在影迷小圈子裡收集100個贊,然後匆匆謝幕。
但彼時恰逢「三種顏色」事件引發全民聲討,《嘉年華》趁熱造勢,由此搏來大範圍的關注和觀看。對於「直擊性侵現場」這一最能煽動觀眾情緒和反應事態嚴重性的環節,影片幾乎一筆帶過。這既是規避審查風險的自保手段,也是導演想要探討另一重更尖銳的話題,不得不做的取捨——
性侵發生以後,怎麼辦?誰來救救我們的孩子?
毫無疑問,僅從重大社會議題關聯度上來講,《嘉年華》也將成為彪炳於中國電影史的一樁大事件。但它克制而準確的表達方式,生動有力的象徵符號運用(海灘邊的夢露雕像),使得本片沒有淪落為氣急敗壞的厲聲控訴,而是以其恆久的藝術魅力,在所有觀眾心中埋下一粒「憂患意識」的種子,一想起便不禁陷入思考與焦慮:怎麼辦?
感謝《嘉年華》。
而上半年賺足千萬人眼淚的《忠愛無言》和下半年以「慰安婦」題材逆轉票房的《二十二》這兩部紀錄片,也讓我們看到紀錄片的院線市場有漸漸打開的趨勢。但離一個成熟、開放和包容的院線市場環境,顯然還有很大的距離。
六
在憑各式各樣的想法以圖撩撥觀眾的作品中,張大磊的《八月》,用它黑白膠片質感的畫面,使人不由得安靜下來,一蹲身,彷彿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鎮大禮堂,伸著腦袋,或托著腮,擠在七上八下的人群中,似懂非懂地看電影。
《八月》試圖要做的,是把濃稠的詩意,稀釋進日常生活里。我們看不到太過晃眼的年代符號,但它們又都以最自然的姿態一一就位,就像當年一樣貌不驚人。這是尤為難得的地方。
和《暴雪將至》一樣,影片反映的也是國企改革、職工下崗的特定歷史環境,這對於出生於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或許更有情懷觸動。但絲毫不妨礙其他年齡背景的觀眾進入那片私密領地,獨享,陶醉。
我們似乎也變成了小主人公張小雷(孔維一 飾),時刻將雙截棍別在褲衩里,對小流氓三哥的崇拜、對身體開始發育女生的暗戀以及漫無目的的瘋跑瘋玩,就是每天的全部內容。八月,夏,日子百無聊賴,又處處驚奇。
不同於《八月》的私人化表達,張揚的《岡仁波齊》像是一場盛大的放空。它跟拍一個村落的朝聖之路,這也是一條平凡之路,張揚跟著他們經歷了生死病痛和天災人禍,然後又看著他們平靜地接受,微笑著面對,繼而抖擻精神,磕長頭,上路。
得以在大銀幕看一場《岡仁波齊》,是觀眾的幸運。我們不需要知道岡仁波齊是什麼,朝聖是什麼,甚至信仰是什麼。這是一個漫長的求索歷程。磕滿十萬個長頭,被拉薩的喇嘛鄭重地戴上哈達,最終站到岡仁波齊(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山腳下,這一路艱辛,似乎也得不到終極答案。
但是影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信仰的民族,是如何對待同類、如何看待自然的——敬畏。人與人之間古樸的情義,人對自然取予有方的態度,都讓觀眾的心如被大雪濕潤的土地,變得異常柔軟。
七
過去的一年,沒有太多想法的導演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自我致敬,或向曾經的黃金時代拋去套馬杆。所以當以爛片橫行於世的王晶,套到一條搖頭擺尾的《追龍》,嗷嗷叫著「富貴險中求」,的確令我們吃了一驚。
這是一部因極其工整而讓我們刮目相看的作品,它挑不出惹眼的毛病,也勾不出我們對老港片的感情,從劉德華、甄子丹兩位大佬到手下小弟,一個個從一登場已經把「我有錢了有錢了」寫進了臉上的褶子和頭頂的假髮里。
《追龍》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們看不到洋溢的血性和一代梟雄的草莽氣,格格不入的精緻感貫穿始終,令人不舒服,也實在無法信服。那個被踩在腳底嘴裡還咽著飯的小人物崛起的故事,如今被踩之前,臉皮還貼了一層加厚保護膜。
別多想了,看看緊隨其後的《降魔傳》,你就知道,王晶還是那個王晶。
而年過六旬的大導吳宇森,面對《追捕》的追趕無力,不由得加重一個從《赤壁》以來就沒想通的困惑:我拍我想拍的,你們不感興趣,我拍你們想看的,為什麼還是不滿意呢?
這是一次為討好觀眾發動的全力追捕,也是一次思緒混亂到故事都講不明白的全面潰敗。白鴿依然沒頭沒腦地飛翔,英雄們依然沒完沒了地打手槍,壞蛋一次次高喊「打針使我更強」,但是親愛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一代宗師》里說,功夫,是纖毫之爭。想法亦如是。2017年的中國電影,不論成與敗,我都要恭喜它,終於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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