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既然不能痛切地反思,不如就這樣抽離地回憶
原創 2017-12-21 李驥 狐狸獵手
《芳華》電影開篇,就是一首很老派的民族歌曲,唱齣電影的主旨:
「世界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
生於80年以前的人大概馬上會聽出來,這是電影《小花》的主題曲《絨花》。《小花》公映於1980年,文革後出來的第一批最具社會影響力的電影。雖然依然是革命題材,但卻著力於哥妹和男女之間的「私情」,且劉曉慶、陳冲、唐國強三位現在可以叫做「偶像明星」的演員,在當時可以說是驚鴻一瞥,全國人民全都暈了,包括孩童時代的我。
未及細細回憶《小花》,《芳華》已帶你和何小萍一起進入那個「人造」的文工團。寬敞的練舞廳里,燦爛的陽光從格子長窗斜打進來,穿著節省的女孩們背著假槍在練群舞,大約是個草原英雄兒女之類的題材。之後是影片敘述者穗子的一段獨舞。
只能說青春撲面,滿眼全是膠原蛋白。
此時我有一種恍惚之感,彷彿忘記了這個場景的時間設定---文革末期,以及這幫女孩的身份設定---為政治宣傳服務的文工團員,更忘記了他們所跳的舞蹈--- 極左思潮中為政治宣傳而存在的革命文藝。我們當時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有年輕漂亮和充滿陽光的女舞者,以及她們曼妙的青春。
影片開頭的幾場文工團員排練的戲,實際上為《芳華》設定了一個基調,一種相對脫離真實的浪漫化、唯美化了的青春記憶,也可以說是馮小剛導演本人不能忘懷的心中塊壘。相信他腦海中抹不去的關於文工團女兵的記憶,才是他創作這部電影的初心,是他「最有感覺」的個人精神體驗。其他的,都在其次。
如果你接受這樣一個前提,《芳華》就是一部拍得不錯的電影。也許曾經在文工團里跳過舞的原作者嚴歌苓所寫的原著,要再深沉和誨暗一些,但作為視覺藝術的電影,作為一定得通過審查、獲得票房的電影,《芳華》只能是用這樣「風輕雲淡」的手法拍一個個人記憶中的青春過往,而不可能舉起現實主義的手術刀,去揭開那些似乎誰也不願面對的沉痛傷疤。
其實通過文工團去揭那個時代的傷疤的,是崔健的《藍色骨頭》,一部拍得十分失敗的電影。
《藍色骨頭》最為失敗的是它的現代戲,也就是那個搖滾青年對自已父母所經歷的苦難的回望和某種自我救贖,完全缺乏真實性和可信性。電影可以看的,是他的母親,文工團女演員施堰萍(據說諧音「試驗品」)在文革中苦難際遇。電影直給了很多令人嗔目結舌的細節---革命時代偷偷流入高幹子弟和文工團里的西方搖滾,極端壓抑中男女主角爆發的情慾,同性戀男演員苦澀的獨舞,女主角的被「選妃」、被拋棄和最終的開槍自殘 ……
對那個時代的揭露和批判,《藍色骨頭》更犀利更冷酷,而我暗地裡相信,對文工團的刻劃,《藍色骨頭》來的更加真實。
(《藍色骨頭》公映於2014年,想想也真是奇蹟。換作是今天,它能過審嗎?)
但《芳華》本來就不是《藍色骨頭》那樣的電影,儘管它們都使用了同樣的男演員黃軒。
《芳華》的骨子裡是溫和、柔性、妥協甚至是淺表的,它很女性化,裡面沒有冷靜更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緬懷、情懷,或者叫做「淡淡的感傷」。
《芳華》不是現實主義的,說嚴重點可以說是馮小剛的一種自我迷醉,裡面不少幻像,可能更屬於個人,而不屬於時代。
所以《芳華》前半部是好看的,但自從劉峰抱了(原作是摸了)林丁丁那一刻,劇情走上下行通道,電影就開始顯得有些蒼白。男女主分別被發配到火熱而殘酷的一線,文工團最終解散,之前烏托邦里的妙齡芳華終於褪去,人世顯出它的勢利和殘酷,直至每一個人都最終混跡於社會,成為一個個平凡而無奈的你我。
本來這與前半部會形成極具張力的反差,但可惜馮小剛拍到這裡有點「軟」了,那種淡淡的感傷與人物所面對的生死和悲情,似乎總有違合之感。
後半部電影暴露了一系列的問題。例如戰爭的血腥殘酷場面,多少有點刻意為之的亂入之感;例如劉峰和何小萍後來的際遇,以及幾個姑娘分別划出的人生軌跡,都以節制白描的手段交待得蒼促省略,人物這時顯出來單薄,馮導駕馭複雜格局中的敘事也有點顯得力不從心。
還有就是通篇鋪滿了的音樂,還有過多的穗子的敘事旁白,實在是用力過度,產生某種令人疲憊的反效果。
最大的敗筆發生在海南。那場聯防毆打殘廢軍人劉峰的戲,還有女戰友的那句CNM和1000元錢,簡直就是整部電影的毒藥,英文叫Anti-climax.
但所有這些瑕疵和敗筆,其實又是可以忽略的。近來看到網上對這部電影的批評,很多都是預設一種批判現實主義的立場,好像只要去說文革或過去那個時代的事,就一定要以嚴厲揭露的姿態,「還原」一個客觀的真實。其實「真實」又真的能還原嗎?世界上真的存在「客觀」這回事嗎?
一部電影,只要它選擇了一個立場和一個風格,帶著誠意去做透做好,其實就已足夠,剩下的就是蘿蔔毒藥各有所好了。《芳華》如果讓經歷過那個時代的過來人產生一些懷舊,讓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產生一絲好奇,讓心硬的觀眾注視,讓心軟的觀眾抹淚,就已經是對現下表面喧鬧,實則貧瘠的中國影壇的一大貢獻了。
在我倒是有別的一點感悟。受父親影響,我自小就對各類「文革遺毒」的文藝作品深惡痛絕,決意與之劃清界限。記得初中時學校組織看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我與同學不但沒有敬畏之心激動之情,倒是止不住譏笑舞台上那些無端激憤得鼻孔大張的男女演員。
還有就是看《紅色娘子軍》,只會瞪著女演員短褲和綁腿之間的半截大腿想入非非。
革命傳統教育在我們那伙半熟不熟的初中男生中,儼然成了某種搞笑喜劇,或是異性啟蒙,原因正是因為那種對政治高壓的逆反。
但幾十年過去,隔著幾個時代再看《芳華》,當《絨花》和《駝鈴》那些歌曲響起時,女孩男孩們跳起草原英雄頌和紅色娘子軍時,突然感到一種乾淨清潔的美感。因為不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之中,這些文藝作品後面的政治意味被抽離出去,反而形成了某種審美。
也難怪有朋友告訴我:江青當年做的那幾台樣板戲,在藝術成就方面是到了一個巔峰的,後來者再難望其項背。
也可能《芳華》的真正意義,其實也並不在於懷舊,而在於給人某種抽離而似真亦幻的審美體驗吧?
因為當下並不是一個痛切反思的時代,既如此,不如抽離其外,做一個關於逝去青春的輕飄飄的舊夢吧。
關於《芳華》,在觀影前還寫過一些閑言碎語,請點擊以下鏈接瀏覽:
馮小剛、文工團與對越自衛反擊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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