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飛馳

我十八歲的那年,正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家裡動用了所有關係把我分配去內蒙古的勇士農場開荒,在踏上綠皮火車前,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背過身肩膀抖動個不停。

我強忍著別離的傷感,走上前把手搭在他肩頭勸道:「爸,別笑了,你兒子還沒走呢。」

打小我爸就看我不順眼,如果關係夠硬,他恨不得把我發配去蘇聯做挖煤工人,但我不願意去蘇聯,我下鄉是響應國家號召,是為了保衛毛主席,至於勃列日涅夫,那得讓蘇聯自己派人保衛。

來到農場後,組織給我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放羊,手上提著從大隊領來的鞭子,我終日遊盪在看不見盡頭的青青草原上,羊吃到哪,我跟到哪,好像不是我放羊,是羊放我,走累了就躺在地上睡一覺,在山風的吹拂下,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境相遇,有讓我遺憾的,也有讓我遺精的。

我猜當年達利一定也放過羊,像我一樣,躺在西班牙某片不知名的草地上,造出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夢,然後畫出來賣錢,而在遙遠東半球的我,卻只能把這些夢境說給羊聽。

在放了整整三個月羊後,我被委以新的工作,給農場里的豬出豬食,得知這個消息,我提著羊鞭怒氣沖沖的去找連隊幹部評理。

「我來這裡,是響應號召,保衛主席的,結果天天和畜生打交道,不是放羊就是餵豬,我不幹了。」

「你看你這個小同志,整個就是個愣頭青,養豬就不是保衛主席啦,我問你,主席最愛吃什麼菜?」看著氣急敗壞的我,劉隊長倒是不急不躁。

「紅燒肉,咋啦。」我氣鼓鼓的說。

「紅燒肉是什麼肉做的。」劉隊長循循善誘。

「豬…豬肉。」我猶豫了幾秒回答道。

「哎,這不就對了,沒有你辛苦養豬,主席怎麼能吃到紅燒肉,你說,這還不是保衛主席。」劉隊長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沖我一指說道。

我撓撓頭:「好像是有點道理。」

「這就對了,年輕人,做好本職工作,那就是保衛主席,快回去吧,圈裡的豬都餓了。」

自從和劉隊長聊天后,我看圈裡的每頭豬,都是行走的紅燒肉,幻想著某天可以親自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送到主席的面前。

朝歌對我的想法不以為然。

「你聽劉隊騙你呢,就這幾頭豬都不夠咱們自己場子吃,還能送到主席嘴裡?」

「總有一頭能送進去。」我堅信不疑的說。

「一頭都沒。」朝歌唱反調

「除非,你得有自己的養法,讓它和別的豬長得不一樣,興許還能送上去。」朝歌從炕上坐起來給我分析道。

「啥意思?」我急忙湊過去問。

「你比如說,每天喂它們喝牛奶,讓這些豬一出欄就自帶奶香味。」朝歌建議道。

「再喂點蔥姜蒜,加幾片香菜,一出廠就能生吃。」我舉一反三。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朝歌大笑道。

和我堅定保衛主席的想法不同,朝歌來農場,純屬迫於無奈,他不想保衛誰,也不想被誰保衛,就想著有一天,能遠走高飛,飛到哪無所謂,重要的是自由。

「自由是藝術家的靈魂,沒有自由,就沒有生命。」每到深夜,朝歌就要對我朗誦他的大作。

「要不你也去放羊,我放羊的時候可自由啦,想去哪放就去哪放。」我建議他。

「自由不是能選擇去哪放羊,而是可以選擇去不去放羊。」朝歌說著話,透過窗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

朝歌對自由的過度熱愛,總是讓我有些難以理解,關於人是否生而自由這個問題,我是持悲觀態度的,在我看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自由,你當然可以選擇放羊或者不放,但是逃脫了這個工作,還會有別的工作等你,比如地里待收的土豆,又比如圈裡待哺的豬仔,其實我們都是在夾縫裡求生存,這個縫有時候很夾,有時候又沒有那麼夾,但說到底,我們都得生活在這個縫裡。

可有時候我又能稍微理解他,人活在世,總要有個念想,就像他熱愛的自由,一如我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陳芳華。

雖然我整日喊著要保衛主席,但其實也是有一點自己的小私心,當年還在讀書的時候,我暗戀自己的後桌陳芳華許久,無奈她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不屬於你的姑娘,她屬於廣袤的天地,屬於蜿蜒的河流,屬於…總之,她就是不屬於你,當時的我滿心盤算著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吸引她的注意,從而青睞於我。可恨自己從小不學無術,除了撒尿撒的高以外,再無一點長處。要不是怕被當流氓抓起來,我真想拉著她去教學樓樓頂,指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說

「你看,這麼多人,你說,你想讓我尿誰,我就尿誰。」

在苦苦思索了近一年後,我終於意識到,保衛毛主席,就是在這個國家最酷的事,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保衛偉大領袖更酷的,只有毛主席平安,國家才會幸福,國家幸福,她陳芳華才會幸福,陳芳華幸福,我才能幸福,所以在我略顯稚嫩的肩膀上,擔負著的,是整個國家的幸福安康,每每想到這裡,我就充滿了使命感,連做豬食,都做的格外賣力。

這樣的使命感在維持了幾個月後,場里忽然接到北京電報,說林彪叛變了革命,搭專機出逃了,這個爆炸性的新聞,立馬在不大的農場里炸開了鍋,人們放下手裡的工作,四處奔走相告,晚上在全體大會上,場長對眾人做出了嚴厲的批評。

「整天說著保衛主席,保衛主席,就是這麼保衛的?有人叛變了,我們都不知道,連一點點的政治覺悟都沒有,還怎麼保衛國家。」

這樣的批評其實是沒有多少道理的,我們一個內蒙的小場子,怎麼能探聽到北京的事情,就算是條狗,它的嗅覺範圍也是有限的,何況我們還不是狗,但這件事確實讓我很難過,場長說的對,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主席,也保護不到主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衛紅燒肉的原材料茁壯成長,可這一點都不酷。

陳芳華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這麼想。

我垂頭喪氣的向著宿舍走去,看到朝歌正坐在門口,望著天上的星星發獃。

「調令下來了,我下個月就能回上海。」朝歌興奮的招呼我坐下,壓低聲音對我說。

「我也有點想回去了。」我出神的說。

「怎麼,你不保衛主席了。」朝歌有些驚訝。

「不了,暫時不了,我…我換種方式保衛吧,你說的對,養豬不能保衛主席,放羊也不能。」我有些語無倫次。

「這就對了,世界這麼大,換個新活法,到時候咱們一起去闖上海。」朝歌拍著我的肩膀開心道。

這個建議沒能讓我感覺好點,此刻的我既保衛不了主席,也保護不到芳華,我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因為得不到陳芳華難過,還是因為自己所堅守的理想崩塌感到難過,這種難過就像冬天刺骨的湖水,鑽進你的皮膚,緩緩的淹沒心肺。

世界確實很大,可我想要的一方天地其實很小。生活本可以不用這麼複雜,又或許它本來就很複雜,不知為何,我抬頭望著遠處幾盞忽明忽暗的油燈,忽然懷念起幾個月前的生活,懷念從草原吹起的陣陣清風,懷念可以躺在地上做夢的每一個慵懶午後,懷念那個永遠不知疲倦,滿懷著理想和熱血的山間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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