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太宰治的一生為何總是求死?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 太宰治

太宰治毫無疑問是日本文壇最受爭議的人物。

愛者十分熱愛,詆毀者亦無所不用其極。

縱然他文學成就斐然,也是一個不大討喜的作家。

很長一段時間,日本的大人們不會讓小孩子去看他的作品。

因為他的文字往往充滿了悲觀而壓抑的頹廢色彩。

因為他的生活總是戒不掉自我放逐,自殺和酗酒。

但是,在他「回首此生,儘是可恥之事」的絕筆背後,真的只剩下深淵般的絕望了嗎?

要想了解太宰治為何不斷求死的心態,先得進入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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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鬱寡歡的童年

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

1909年6月,出身於一個富貴名門之家。

他的父親是日本青森縣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參議員。

他在父親十一個孩子中,排行第十。

但衣食無憂的生活並沒有給他帶來快樂。

暴發戶般的生活氛圍只令他感到厭惡和叛逆。

太宰治的父親和母親

當時由青森支局撰發的一篇名為《津島家的人們》紀實文章中這樣寫道:

「每餐都異常豐盛,家族之長在茶室用餐,妻子在旁侍奉。晚餐有生魚片、烤魚、干燒等等,必定有五六個菜品。當時懼怕感染『地主病』肺結核的源右衛門(太宰治之父)每天早上都要飲用由雞骨、干制鰹魚和三個生雞蛋黃特製而成的湯…」

在那個普通百姓幾乎要靠變賣兒女過活的時代里,太宰治家族的紙醉金迷,令這個天生敏感早熟的少年感到愧疚和不安。在有他本人寫照的一代名作《斜陽》里,他這樣寫道:

「姐姐,我們有罪嗎?生為貴族,這是我們的罪嗎?」

而在家人的眼中,有這樣想法的太宰治,又何嘗不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呢。

家人合照 太宰治(右二)

日本是家長制社會,只有長子才有家族繼承權。

作為家族的第六個兒子,他的存在一直可有可無。

每次吃飯,他都只能擠坐在最末席。

而父親和長兄文治則有一個單獨的大房間用膳,那個房間也只有他們二人才能使用。

太宰治有一次不小心走了進去,結果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而他吃飯的房間其實就在父兄房間的隔壁,兩個房間僅有十厘米的台階落差而已。

雖然只有十厘米,但在年幼的太宰治心裡,這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高度。

斜陽館

在家規分外嚴格的貴族式大家庭中,太宰治成了家庭內部的『多餘人』。

從懂事起,強烈的孤獨感就與他如影隨形。

在他後面執筆的《回憶》這部自傳性小說中,他這樣寫著:

「關於母親的記憶,大多是心酸的。有一次我穿著哥哥的西裝在等人,可對方遲遲不來,我便哭了。母親撞見後不僅沒有安慰我,反而扒下我的褲子,啪啪地打我屁股。而我的父親是個大忙人,平時幾乎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同我見面。我很怕他。有一次我很想要他的鋼筆卻不敢說出來。絞盡腦汁想了許久,終於決定假裝說夢話給隔壁房間和客人會面的父親聽。我閉著眼睛在床上叫了很久的『鋼筆』!『鋼筆』!當然,我這個小小的心愿既沒傳到他耳朵里,也沒傳到他的心裡。還有一次我在堆滿米袋的大米倉中正玩的高興,忽然父親出現在門口。他對著我兇狠地訓斥:「小鬼出來!滾出來!」父親背對著陽光,黑黑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一想到那時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慄。 」

在母親拒絕餵養後,太宰治是由姨媽和保姆竹共同照料下長大的。

這兩人經常讀古代神話給他聽,其結果就是:比起玩具,太宰治更喜歡書籍。

從五歲起,太宰治已成為一個只要有書讀,便可在無人的房間里獨自安靜度過數個小時的男孩。不管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從那時起,文學的種子便在這位未來大文豪幼小的心裡悄悄萌了芽。

幼年時期的太宰治

因為始終無法得到家人的正視,他有時也會跑去傭人的房中打發時光。

對他而言,雖然身份是屬於主人這一方的,但是精神思想卻和下人們相通。

從童年起,這種特殊的矛盾感就一直背負在他的身上。

一次有個馬戲團在金木町演出,頑皮的孩子們為了偷看,拉幫結夥地嘗試潛入戲棚。被某個團員發現後,除了太宰治,其他孩子都被惡狠狠地轟走了。那團員一看到太宰治,立馬笑著說:你可以進來,你是可以的。於是只有他可以在戲棚里隨意參觀,而他的小夥伴只能在外面遠遠乾等。

對此,太宰治一點也不開心。

他知道馬戲團的人是因為他是津島家的公子才特別照顧的。

可他寧願和其他孩子一起被趕齣戲棚。

但他的身份,卻剝奪了一個正常孩子所需夥伴之間的童年樂趣。

附近的窮孩子與他接觸時,常常因為津島家的名望而對他畏首畏尾,不敢坦誠相待。

為了得到玩伴,他只好不得不放低姿態,或者發揮著愉悅他人的奉獻犧牲精神。

家人的嚴苛和疏離使他變得自卑,脆弱,動輒受傷。

外人的忌憚和虛偽使他變得敏感,滑稽,愈加孤獨。

他說:當我在笑的時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哭。

他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那時他想要的,不過是最最平常的親情和友情。

中學時期的太宰治

接踵而至的失去

「一個死的最多的日本作家。」

太宰治一生之中,共有五次自殺。

他的自殺經歷可謂和他的作品同樣受人矚目。

在他許多作品中,也到處充斥著『死』的字眼。

在《晚年》中,他寫道:

「想著不如一了百了。可今年正月從別人那裡拿到了一套和服。麻質,鼠灰色細條紋花色。是適合夏天的衣服。所以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在《虛構的彷徨》中:

「我覺得人有選擇生的權力,也有選擇死的權力。」

太宰治一再求死的心態,與他從小缺愛和不斷失去密不可分。

青年時期的太宰治

第一次承受失去之苦,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

這個階段他剛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對自己剝削階級的地主出身充滿了負罪感。

他在《苦惱的年鑒》中這樣寫道:

「富人都是低劣的…革命沒有斷頭台就喪失了意義。」

但他在說這話時,並不是以革命者的角度喊出的討伐,而是以罪人的立場發出的懺悔。

他想通過革命來洗去自己身上的罪孽,而這份罪孽就是他的家族、他的出身,他的血統。

每次集會,他總是很活躍。他想要成為民眾之友,可他的作為卻不被民眾接納。

他在《斜陽》中這樣寫道:

「即使我再偽裝出可憐相或是笨拙的花招。在民眾眼中,我仍然是討厭的、古怪的公子哥。」

太宰治勉強自己取悅他人,可最終還是以敗北告終,他又成了社會的『多餘人』。

他鬱悶地退出左翼革命運動後,又受自己崇拜之極的偶像、鬼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自殺刺激,於是採用了和他一樣的死法:服用安眠藥。

結果因劑量不夠,自殺未遂。

模仿芥川龍之介的太宰治

至此,他失去了與民同行的資格,失去了堅持理想的信心,也失去了他精神靈魂上的導師。

所以他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大多圍繞貴族和平民間的矛盾衝突為主題(如《無間奈落》《他們與可愛的母親》《地主一代》等),多表現為頹廢叛逆,具有強烈否定現實的毀滅意義。

一年後,太宰治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科,因為芥川當年也在這裡就讀。

太宰治寫滿了芥川大名的塗鴉

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期間,他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自殺。

這一次的自殺對他的影響非常大。

大學時代的太宰治

在他後來最富盛名的作品《人間失格》中,一模一樣地描述了他這次自殺的經歷。

書中的主角葉藏和他一樣結識了酒吧的招待女。兩人都對生活心灰意冷,相約在鎌倉海邊一起跳海。結果太宰治被人救起,但和他一起自殺的田部目津子卻因此身亡。

關於太宰治殉情的報道

正是從那時起,太宰治一生都活在深深的罪惡感之中。

難以言喻的沉痛日夜折磨著他,持續著內心瘋狂叫囂的自殺慾望。為了剋制這種痛苦,太宰治化悲涼為文字,愧疚地將自己的這次殉情事件改編成小說《道化之華》。將自己任情而動的空虛內心呈於紙面。不想,之前一直碌碌無名的新人太宰治,卻因為這本血淚而成的作品開始受到日本文壇的關注。

第二年,他想與十八歲時在老家認識的藝伎小山初代結婚,卻遭到了長兄津島文治的強烈反對。但他執意如此,再加上之前參加左翼運動給家族帶來的不良影響,一直令家族榮譽蒙羞的太宰治最終被津島家除去戶籍,斷了經濟來源,因此窮困潦倒。

太宰治和小山初代合影

這個時候的太宰治,備受打擊內心凋零,幸好身邊有小山這個女人在,開始極度渴望安定。

小山,應該可以成為自己的歸宿罷?結婚吧,是不是結婚了之後就可以不再顛沛流離了?

他是這樣想的。

但很遺憾,兩人終究沒有熬過七年之癢。

在小山和太宰結婚的第七個年頭,她與他的一名遠親小館善四郎有染。

於是太宰治崩潰了,即便他想說服自己成全他們,但他還是控制不住滿腔悲憤,幾乎是要挾著小山來到了一處溫泉,逼著她一起吃安眠藥自殺(第三次)。但這次還是因為劑量不夠,兩人都沒死成。

婚後的太宰治和小山初代

太宰治把當時自己痛苦的心境記錄在了《棄姬》中:

「倫理上或許我可以忍耐,但感覺上卻無法承受,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被最信賴的人背叛和極度的憤怒讓太宰治不再相信世人,以及對自己感到萬分失望和悲哀。

最後,太宰治還是離開了小山初代,親手為這段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的感情畫上句號。

關於他和小山初代的這段婚姻感情,在太宰治死後出版的《如是我聞》中是這樣寫著:

「為了這個女人,後來我吃盡了苦頭,但是,我還是不後悔和她結婚…」

《如是我聞》手稿

失之交臂的榮譽

太宰治的第四次自殺是因為文壇失意,因為一次次錯失他最愛的『芥川獎』。

在1935年,被譽為「日本文學太上皇」的菊池寬為紀念故友芥川龍之介,在自辦的《文藝春秋》雜誌設立芥川獎。

《文藝春秋》設立芥川獎

現如今的芥川獎已經成為對日本作家的最高肯定,但在設立的初期卻無人問津。

當時它只是個沒什麼影響力的民間獎,主要就是想促銷《文藝春秋》。

菊池寬邀請主流各大報社為芥川獎造勢,但沒有回應。

只有太宰治卻對這個獎異常看重。

除了對芥川的個人崇拜之外,當時26歲的太宰治,先是應聘東京都新聞社落選,隨後被迫帝大輟學,據說是因為他在帝大期間根本不去上課。

某次考試,老師們之間開玩笑說,太宰治只要能說出一位老師的名字,就算他通過。

結果太宰治真的一個也不知道。

輟學不久,他又罹患盲腸炎並發腹膜炎,治療期間服用大量鎮痛劑導致藥物中毒,並欠下了大把的醫療費。也是從這時起,藥物伴隨了他的一生。他幾乎每天都要注射麻醉品和酗酒。

同樣是『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說:

「很長一段時間,嗎啡成了他的日常膳食。每天要喝2000円的燒酒,但住處漏水,卻不曾修繕。」

那時太宰治已被家族除籍多年,生活貧苦。

此時他的小說《道化之華》和《逆行》作為熱門作品入圍芥川獎。

這無疑讓太宰治看到了一舉擺脫窘境和重獲家族認可的希望。

但第一屆芥川獎,太宰治雖然入圍了,卻沒有獲獎。

因為評委之一的川端康成表示:「以我之見,作者目前的生活太烏煙瘴氣…」

關於川端康成和太宰治之間口誅筆伐的軼事報道

這次也可以說是太宰治唯一一次公開發怒。因為他不能容忍旁人因為他私生活的理由而否定他的作品,這也太有失公允了!他立即激憤地回信道:

「可笑,芥川獎像是由你一個人決定似的...你以為我也和你一樣,養養小鳥,參加舞會,過著如此優雅的生活就很了不起嗎?」

1936年太宰治給川端康成言辭激烈的信件 (斜陽館藏)

第二屆芥川獎,太宰治向評委佐藤春夫表示:

「如果能得到芥川獎,我會為人們的情誼感動得流淚。而且我會振奮精神,與所有的苦難作鬥爭並戰勝困苦。請您幫幫我,不要取笑我。」

雖然佐藤春夫很欣賞太宰治,結果因受二·二六兵變事件影響,第二屆芥川獎並沒有出現任何一位獲獎者。這次太宰治又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並因為使用過量麻藥而住院。

第三屆芥川獎,太宰治實在太看重這個獎了。

這一次太宰治直接向川端康成寫信懇求起來。他在信中寫道:「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我一定能寫出好的作品!」

結果入圍名單發表的時候,太宰治的作品連竟然連入圍都沒能達成。

原因是,評委會有了的新規定,前兩屆的候選人不得再列入候選名單。

那時候的他,只是拚命想離所敬仰的芥川龍之介更近一些,只是一心想成為他那樣的作家。

可命運之神像似故意在戲弄他——你越是想要,便越不讓你得到。

太宰治那時候是萬念俱灰的,便跑去山上上吊,沒想到因為繩子斷了,再一次自殺失敗。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後人評價太宰治,是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並列日本戰後文學的三大巔峰人物。可在當時,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都十分看不慣他。

三島甚至曾經直言:太宰治氣弱,人也很討厭。

昭和21年秋,一次太宰治出席的文學會上,還是後輩的三島走過去對著他說:我很不喜歡你的作品。

太宰治聽了一愣,然後付之一笑:可是你卻來了,果然還是喜歡的吧。對吧,你是喜歡的吧。

他就是這樣的人,被人指責時,即使內心受傷,也始終笑臉相待。

此外,令人唏噓的是,這兩位看似剛烈的大文豪最終也死於自殺。

川端康成(左)和三島由紀夫(右)

無法逃避的宿命

1939年,在恩師井伏鱒二的撮合下,太宰治與擔任教師的石原美知子結婚。

太宰治和井伏鱒二(左)

石原是當時著名的理學家石原初太郎的四女兒,也是個有名的才女。

和太宰治之前喜歡的歌女舞女不同,石原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

和這樣的女性組建家庭,一度讓太宰治不管是在文學還是生活上都轉換了心境。

太宰治和石原美知子的婚禮

他說:第一次認真地將寫作當成志願而不是遺書,想為了好好活下去才寫小說。

新婚之後,他以『人類的信賴』為主題發表了許多作品。

其中的代表作當屬《奔跑吧,梅勒斯》,他在裡面這樣寫著:

「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苦惱,卻完全沒意識到其他人也在努力地活著。有人正靜靜等待著我,沒有一絲懷疑,對我絕對信任。我一條命算得什麼,豈能總說那種以死謝罪的廢話?我必須回報這份信賴才行。只剩下這一件事了!」

這時候的太宰治開始重新渴求人類少許的誠實與愛,陽光似乎也開始眷顧他了,文字中也開始歌頌信任與正義。

在這裡,你會發現太宰治真的是一名百變的作家。

他的世界絕非只有陰霾和黑暗,他也可以是個溫柔堅定又有趣的人。

在《美男子與香煙》中,他勸少年不要過度沉溺煙酒,要去愛惜素麵朝天的女孩。

在《心之王者》中,鼓勵大學生要珍惜離神明最近的時光。

在《女生徒》中,大聲告訴所有人他好愛這個世界。

太宰治婚後入住三鷹市新家

石原迷戀著太宰治的才華,太宰治也用心珍惜過她。

可惜好景不長,這種微弱又短暫的幸福感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和日本的戰敗而發生變化。

戰爭結束了,日本主流社會的價值觀也發生了巨變,明明在戰爭期間一直讚美戰爭的人們,在戰後又見風使舵地開始鼓吹民主主義。這令太宰治感到了強烈的違和感和困惑感,他認為民眾根本沒有真的對參與戰爭產生愧疚感,對此給予狠狠地批判。

他說:「被媒體追捧著,人云亦云地鼓吹什麼粉飾太平的民主主義,我不幹。所有日本人都參與到了戰爭中,包括我自己。」

太宰治在東京商大以『近代之病症』為題做演講

他認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只是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願承認。

他開始思考,如何寫出一本讓世人能看清所有人身上共有的那些關乎自私、偽善、虛榮、冷漠等本罪的作品。

他開始義無反顧地追求不受政治左右的『真』文學。

他在《奔跑吧,梅勒斯》里直言不諱地寫道:

「講什麼正義,說什麼信實,說什麼愛,仔細想想,全都是粉飾太平的東西。殺了別人好讓自己活下來,這不才是人類世界的準則嗎。啊,一切都愚蠢透了。我就是醜陋的背叛者。你們愛怎樣就隨便你們吧。」

中年時期的太宰治

而同一期間,骨子裡的缺愛讓他無法拒絕對他好的女性。

1941年底,一位名喚太田靜子有過離婚經歷的女子慕名來訪,走進了太宰治的生活,開啟了太宰治的另一段羅曼史,並生下一女太田治子。

就像他在《人間失格》中自己寫的那樣:

「我的不幸,恰恰在於我缺乏拒絕的能力。因為我害怕一旦拒絕別人,便會在彼此心裡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

太田靜子和女兒治子

版一代名作《斜陽》就是以靜子的日記為底本的,作品的女主人公也以靜子為原型。

那個時期的太宰治內心是極端矛盾的,他知道這樣做對不起妻子,可是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愧疚和罪惡感再次襲來,無休無止地折磨著他。

而他,躲不了,也不想躲。

他承認,自己的確就是罪人。

他在《斜陽》中寫道:

「對我而言,幸福感這種東西,就像沉在悲哀河底中隱隱發光的砂金一樣。」

終於,在1948年6月。

年僅39歲的太宰治和他最後一位情人山崎富榮相擁著跳入『玉川上水』,雙雙溺水身亡。

但這一次,他再也不會醒來。

山崎富榮

永遠失格的人間

顯然,太宰治是個典型的「自我描繪型」作家。

在他的各色作品及其中人物中,都能看到他本人心緒的無數投影。

而《人間失格》無疑是太宰治最傑出的代表作,也是最後的遺筆。

同時也是太宰治一直在思考的,想寫給所有世人的那本關於『罪與愛』的作品。

《人間失格》

這是一本薄而重的書,雖是他死前一個月所寫,但卻並非絕望之作。

在經受了這麼多後,仍有一句「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是一部共鳴感很強的作品。

書中的每一段文字都會讓你我感到似曾相識。

每一句獨白都像是我們內心最深處淋漓盡致的吶喊。

好像在自己身上也差不多發生過一樣。

書中的主角大庭葉藏,毫無疑問就是太宰治本人,又何嘗不是你我。

他說:唯有儘力自持,方不致癲狂。

他說:若避開猛烈的狂樂,自然不會有悲痛來襲。

他說:我知道有人愛我,但我好像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他說:我仍然認為向人訴苦不過是徒勞,與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

他說:我更像一個醜陋的怪物,雖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像個人,但社會卻一直將我視作怪物。

太宰治在銀座酒吧

他是世間最悲情的浪子,是最矛盾的失意人。

生前總是遭人謾罵,死後才換來追憶。

明明渴望現世安好,卻一次次在傷害和自我傷害中毀滅。

雖然內心無比苦悶,可與人談話時卻總是笑著的。

有評論家說:太宰治這個人,絕非正人君子,但同時他又被大家所紀念,這是一個矛盾。大家對太宰治的感情,好像跟其他的作家的感情不太一樣。

他作品中的人性,既陰暗複雜,又隱藏著微弱的愛與光明。

就像他在《斜陽》中說的:

「斜陽西下,已無法挽留。但第二天的太陽仍然會照耀大地,給世界帶來光明!」

寫《人間失格》的時候,太宰治的身體已經糟透了。

每日要一邊吊營養液,一邊奮筆寫作。

他可能是預料到自己這次是真的要同大家告別了。

為了沒有後顧之憂,他搬到了外面。

不見妻女,沉浸煙酒,進行著近乎毀滅型的創作。

「回首此生,儘是可恥之事。」

他以此句作為《人間失格》手記一的開場白,也作為他人生的開場白。

沒什麼好慚愧掩飾的,這的確就是他。

「我還是搞不懂,越想越迷糊,這令我感到惶惑不安,彷彿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異類。「

他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傷口和不幸全都碾碎了示人。

用最極端露骨卻又最赤誠真實的筆墨寫完自己的最後一段心路。

然後在作品發表的當月,他就和情人山崎富榮一起跳河自盡。

最後的最後,站在初夏的河畔邊,無論世人理解與否,他對這個世間留下最後一句遺言:

「不要絕望,就此告辭。」

愛到極致的抱歉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他對被他傷過的人說抱歉,也對傷過他的人說抱歉。

他對試圖理解他的人說抱歉,也對曲解他的人說抱歉。

他對這個世間說抱歉,也對自己說抱歉。

可如若心中真的不曾愛過,又何必說抱歉?

在《人間失格》中有這麼一段經典描寫:

我(葉藏)偷偷賣了同居女友靜子的衣服來換酒喝,大醉兩天兩夜。在第三天傍晚終於因頭痛難忍回到靜子家中。在門口,我無意中聽到靜子與五歲女兒繁子的對話:

「爸爸幹嘛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嘿,等爸爸回來了,沒準會大吃一驚的。」

「也沒準會討厭吶。瞧,瞧,又從箱子里跳出來了。」

忽然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卻發自肺腑的溫柔笑聲。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瞅了瞅裡面,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只見小白兔在房間里歡蹦亂跳,而靜子母女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

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一次我這種人的祈求的話。

那麼,請賜給我一次,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幸福罷。

我蹲在那裡,合掌祈禱,然後輕輕拉上門,又回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回過那個公寓。對不起,像我這樣的人只會帶來不幸。我希望你們幸福。

太宰治和女兒

多年以後,太宰治的女兒太田治子在《所謂的父親》一書中說:

「每每在《人間失格》中看到這段話,無論是高中時代還是年過四十的當下,我都想大哭一場。」

或許當時的太宰治是已有覺悟,他此生怕是無法看到自己女兒的長大成人,於是只好在臨死前在書中虛構出這段對白。

對後來的治子而言,她自然是恨那個懦弱濫情,不負責任地將她們母女拋下的父親。可她也愛那個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會帶來不幸,總是一直一直對人說抱歉的父親。

其實,真的不必抱歉。

最孤獨的人最親切,最難過的人笑的最燦爛。

而罪多者,其愛亦深。

電影《人間失格》

因為,

我們所認識的阿葉。

誠實又善良,要是不喝酒的話...

不,即使喝酒,也是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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