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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孤寂有源頭,那就是從《鴉》開始(下篇)

這篇文章是深瀨昌久復刻版《鴉》里的第二篇文章,作者是Tomo Kosuga,據查此人是日本VICE特派記者,深瀨昌久文獻庫創始人。

深瀨昌久的鴉是攝影史上一本標誌性作品,也是攝影書的一個高點。如潮的讚譽,流逝的時光,卻撫平了作品中不少闡釋 藝術家執著於主題(孤寂)的迷人細節。這些作品,並非單純地呈現他所承受的,苟活於世(存在的)的焦慮和苦悶,還映射出以鴉表現的藝術上的自我認知,更指向癲狂邊緣上孤獨的存在以及藝術性的實踐。

直到1992年,因為從他最鐘意的酒吧樓上跌落,生命的最後20年里他失去了知覺,並不得不隔離看護。深瀨昌久終於變成了那隻被他自己的鏡頭定格,永遠停留在他最不缺擁躉的畫冊封面的鴉。

深瀨昌久於1934年出生在日本北部北海道的美深町。他家經營深瀨寫真館(Fukase Shashinkan),又他的爺爺在1908年創辦,他是家中的長子。6歲他就開始幫助沖印,升入初中之後他便行攝於鎮上的節日慶典。家人希望他能子承父業,但他升入大學(東京日本大學攝影系)後卻著迷於東京,決定定居東京成為職業攝影師。1968年,在日本設計中心及後來的Kawade Shobo出版社當了一段時間商業攝影師後,他決定先出版自己的作品集,並成功登上了攝影雜誌和展覽。當時的作品主題還是他的愛人和家庭,寵物貓,以及停不下來的自拍。總之,這時的作品都是私人影像。

日本攝影師往往把攝影書作為呈現作品的主要載體,深瀨昌久也是一樣,陸續出版的攝影書都以他私人化的視角呈現世界。觀看他所有作品最直觀的感覺,即是攝影師本人。想要了解鴉,我們就必須回顧那些在1986年版鴉誕生之前出版的攝影書。

深瀨昌久的第一本書《遊戲》(Homo Lundence)。這本書彙集了他10年間的影像,分為6個章節:寶寶平靜的降生,留下襁褓中寶寶離去的母親,探訪屠宰場,與新伴侶的婚姻和生活,與老婆吵架後破門而出撞見嗑藥的嬉皮士,以及和老婆的重歸於好。對這些事,這些人文檔化的記錄手法,以及這本書本身的形式都反映了70年代的日本風貌——高速經濟增長下的迷醉年代。

Yokko(鰐部洋子)是在1978年出版的第二部影集。雖然是以洋子為主題,但兩年前他們即已離婚。在他獨自前往新宿避世,潛心完成這個系列的三年里,深瀨昌久仍一直感激婚後生活。不過不少照片都是在他「即使已經不怎麼有趣但不可以放棄拍洋子」的執念下完成的。最終這種單相思也並沒能挽回什麼。洋子曾經將這段時期的感悟寫下來,標題是「病入膏肓的利己主義者」。

「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年,但他從來只通過鏡頭欣賞我。我相信,所有我的影像都是屬於他自己的照片。」

深瀨昌久承認這篇「病入膏肓的利己主義者」,他說他處於「只有我們在一起所以才能拍她的矛盾之中」。他為了攝影最終還是犧牲了私生活。

「我想,我生在攝影中,我的生活也被攝影包圍。我無能為力,但又強迫深愛的人進入我的影像。我取悅不了別人,也取悅不了自己。我很迷惘,也讓別人迷惘。拍照就真的這麼有趣嗎?」

這就是一個希望從別人眼裡看清自己的人的獨白。這是一個攝影師獨自承受的令人痛心的悼詞。對於無從逃避的命運,他已絕望;而這絕望的命運,卻淬鍊出我們所知,並為之喝彩的孤寂的攝影師。

「拍照就真的這麼有趣嗎?」他質問著,但在作品裡,哪裡又有追求歡愉的蹤跡?在這一點上,深瀨昌久已經深深陷入攝影,無法自答。

在他和洋子婚姻的最後階段,深瀨昌久開始籌備新的作品集,他最著名的代表《鴉》作由Sokyu-sha (蒼穹舍,成立於1986年的出版商)在1986年推出。這個系列始於1976年他返回故鄉美深町的途中,彼時他才42歲,但生活已經因為酗酒,十三年婚姻的突然崩塌而一團糟。無法擺脫困擾的深瀨昌久,終於決定逃離東京。當不久後歸來時,他決定展出旅程中拍攝的作品。他將作品交給Shoji Yamgishi, Camera Mainichi(每日攝影)攝影雜誌的編輯。本來這輯作品準備稱作Tonpoku-ki,即「逃往北方的理由」,但Yamgishi卻建議以「鴉」為名,理由是鳥的作品數量較多。深瀨昌久後來回憶,「一開始也無法確定,好像感覺是野生動物攝影集,但想到tabi-garasu(即遷徙的鴉,意指居無定所四處流亡的人們)還是決定這個名字。」《鴉》出版之後,很明顯深瀨昌久最感興趣的題材無疑是他自己的作品,是通過生活中其他人,其他地方,其他活動對自己的審視。

深瀨昌久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構築這輯作品,並且在雜誌、小型展上展示。1976-1982年Camera Mainichi(每日攝影)雜誌承辦的8項裝置系列最有助於理解這輯作品,這其中還展出了深瀨昌久真情的文字,揭示他與鴉連結的方式。這個系列還從1976年他在美深町當地的作品開始,梳理清各組成部分的時間順序。在1978年的一項裝置中,他還去了金澤——洋子的故鄉。關於他第一次在夜空里拍攝的鴉,他寫道:

「鴉素來群居。日落時便飛回巢里,日出時再三兩成對出來找食。所以能拍到鴉的時間,只有傍晚和清晨,相機的測光表在這時完全無法工作。我有個想法,如果拍黑夜裡的(黑)鴉(日本有個童話故事叫黑夜裡的黑水牛),用閃光燈應該可以。最開始我也沒有信心,但在金澤的兼六園(日本三大名園之一)試拍之後發現,效果很奇特。我喜歡這種對比:在飛的泛著暗光,樹上的眼睛透亮。」

第9頁所拍的鴉正是他所提到的作品之一,攝於1978年金澤。這幅作品同樣收入之前《洋子》這本專輯,是全書的最後一張。他把鴉當作洋子,並反覆凝視。(This was not the only glimpse ofravens in Yohko.)在有些作品中,洋子披著遮住臉的長髮,好像一隻大鳥。那本書後半部里還有一張圖片,也是1978年拍於金澤,是神似鳥的洋子站在能劇(日本傳統劇)舞台上。相機離她很近之外,並且將她的面部表情變得朦朧模糊。她舉起的雙臂,包括整個體態都像行將飛升的鳥。深瀨昌久啊,我們也許可以推測,也許真是的從她故鄉的鴉里看到了洋子。

在《每日攝影》雜誌上看出的文字,也為《鴉》的語境品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例如,1976年他與洋子分手後,在美深町的旅行行將結束之際,深瀨昌久拍攝了相當重要的一幅作品。這幅作品攝於襟裳岬(襟裳岬是一處集中表現出北海道地形特徵的景點),他回憶道:

在休息區的垃圾堆中覓食的鴉毫不怕人,即便我已湊得很近,大概2米的距離。它也不害怕鏡頭。它奇蹟般地看向鏡頭,又好像在發牢騷。我似乎成了掛著相機的鴉,隨著在濃霧裡上下穿行的黑夥伴玩耍。

他所提到的這隻鴉似乎孤獨沉靜。其他的作品,大多數拍攝的是飛騰的鴉,或者成群聚集。這隻鴉,就是最著名並且廣為人知的,1976年攝於襟裳岬的這一隻嗎?

於是鴉對於深瀨昌久愈發重要,已經不單單是一個主題了。他將自己幻想成與「黑夥伴」翱翔天際的鴉,所以在鴉中辨認自己。因為剛剛結束十三年的婚姻,他在這群黑鳥中找到了孤寂的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孤寂。

這輯作品在1986年集結成冊,他的職業生涯又繼續了6個年頭。《鴉》之後他的際遇如何?攝影有沒有為他的孤獨和孤寂找到解決之道?

完成《鴉》之後,深瀨昌久從1990開始拍攝自己完成了一系列自拍像,包括Bukubuku, Private Scnes(1990-1991)。他攝影中的自我意識太過於凸顯,似乎「成了病」。當1992年終於找不到自拍的趣味之後,他又回到鴉這一主題。而4個月之後,就是命里躲不過的那次跌倒。

「我已厭倦這個系列,所以我現在拍攝鴉。我每天下午4.30-5.30之間在辦公室的陽台上用1000毫米的長焦鏡頭拍攝,這時它們正好歸巢。同時,我也畫線畫,並思考怎樣把兩者結合起來。也許我會先先製作黑白拼貼,接著再加上彩色手繪。」

這些手繪最近才完成修復,包括大概1000張紙牌大小的手繪印象。大部分是騰空的鴉。因為他用的是1000毫米的鏡頭,所以每張影像里都是單只的鴉。似乎深瀨昌久用這麼長的鏡頭,就是為了去掉其它多餘的鴉,即便它們結群而起。在他的檔案里發現的筆記中,有關於這些作品的描述:「過去的半年裡我一直用尼康F3配卷片馬達(motor drive)拍攝明治神社中歸巢的鴉。只是為了打發時光。」

想到半年裡的每一天,他都靠在陽台上舉著長焦鏡頭,多少令人心寒。普通人上班前,都會在鏡子里看看自己。深瀨昌久通過長焦鏡頭,也是一樣。已無法從鴉身上看到自己的深瀨昌久,轉生為鴉。

在最後幾年裡,深瀨昌久不僅在鴉的影像上手繪,也有了些畫作。有些關於鴉,還有些僅僅是塗黑整張紙的螺旋線條,但都很簡單(沒有什麼複雜的構圖)。如果只有幾張,那它們可能只是隨手塗畫,但實際上深瀨昌久留下了幾百張。況且,根據最近開封的負片來看,他嘗試將這些塗畫和自拍並置,所以這些理應屬於他作品的一部分。

這些疊加在自拍像上的線畫里涌動的羈盪,表明深瀨昌久這一生里的苦心經營已經徹底坍塌。這樣病態,自己無法言說,他人無從體會的孤苦的結局,令人側目。

螺旋線永遠不會有盡頭,在這無盡的紋路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鴉的目光。這隻鴉似乎有無窮多的眼睛盯著我們。線畫的黑色愈深,螺旋也就愈強,那黑鳥嘶啞的哀鳴也就越發尖利。

如果孤寂有源頭,那就是從《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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