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莫爾《烏托邦》:天堂還是地獄?

烏托邦的美,來源於它的不可實現。惟其不可實現,所以無法描述,一旦被描述,那就是地獄相。

馬克思說:未來的世界是自由人的聯合。馬克思才懂得,什麼是「口號萬歲」。任何想要擺脫口號,用詳細的文字落實烏托邦的努力,都不免陷於愚蠢,如托馬斯●莫爾。

莫爾的人格幾乎是無可置疑的,他在《烏托邦》的第一部,曾對英國的現實政治和不公正的法律大加撻伐,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底層人民不平而鳴。言辭之激烈,諷刺之辛辣,讓我都覺得統治者確實寬大。後來他又因在亨利八世離婚案上的不同意見,與國王站在了對立面上,被極為殘忍地處死。作為理想主義者和殉道者,他的人格得到無數人的讚譽,後來的諷刺作家斯威夫特稱他是,「這個國家(英國)所產生的擁有最高美德的人」。在1886年,他更被教皇庇護十一冊封為聖徒。在激進與保守之間,他都得到了讚譽。

我也毫不懷疑他的人格,甚至我相信正是因為它的人格,以及對人類苦難的深切同情,他才能寫出《烏托邦》這樣的傳世之作,去構造他夢中的天堂。因為烏托邦的三條基本原則,除了「公民平等」,「對金銀財富的蔑視」之外,還有「對人類的永恆而堅定的愛」。

可是世上很多災難又正是這過於熾熱的愛造成的。烏托邦就是那團暴烈的愛火,可能會溫暖靠近它的人,但只要觸碰,就一定會被灼傷。

烏托邦是一個虛構的國家,據說他的位置在赤道附近,是一個對外交通便利,同時又有暗礁護體的島國。烏托邦的吸引力來自於我稱之為「免於匱乏的平等」的許諾。現實世界的平等,是一個形式上的平等,是道義上的平等,你被許諾有平等的權利,但實際上不僅你的平等的權利經常被侵佔,你的平等的訴求也並不能被大眾聽取。世界的進化是在平等上前進了,可是永沒有那麼個完美的終點。

烏托邦就是那麼個終點:物質極大地豐富了,人民極大地平等了。烏托邦實行公有制,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裡每個人都要勞動,每天都要勞動,而且勞動被視為是愉快的,是自我價值的體現,他們每天工作六個小時,國家就有不可勝數的財富。而且這種公有制的優勢又使他們在國際貿易中獲勝,黃金白銀源源不斷的進入烏托邦,可是烏托邦人對黃金白銀是不感興趣的,他們認為這些都是不實用的,只有鐵才是他們真正缺乏因而需要的。

烏托邦異於我們中國傳統的「天下大同」,他們只是「民族小同」,在民族與國家的範圍內,實行關起門來的共產主義,他們像是那個世界的耶路撒冷,他們以高傲的理想與價值影響著周圍的國家,而不受外面世界的影響。莫爾的烏托邦不是建立在「世界主義」之上,而是建立在「民族主義」之上的。而且正由於這種團結一致的民族主義,才使他們在民族競爭中以剪羊毛的方式勝出。

其實仔細分析,可以知道烏托邦物質的充盈來源於兩個方面:公有制和奴隸制。對,莫爾的理想國里竟然還有奴隸制。烏托邦奴隸的主要來源並不是戰爭,而是罪犯。他們把犯罪的人充為國家奴隸,一方面充分的使用勞動力,一方面進行國民的道德教育。回過頭來講,莫爾設計了一個強有力的國家角色,這無疑也比「天下大同」更為現實,公有制要發揮力量,沒有一個強力國家是不可能的。與這種國家定位相一致,愛國主義教育也就成了教育的核心。

數不盡的黃金白銀,以及周邊國家的巨額欠款,為他們的國家安全提供了保障,他們不僅可以用這些錢來補給軍隊,還可以用這些錢來購買——僱傭軍隊。一般而言,烏托邦人自己是不直接出現在戰場上的,除了軍隊統帥之外,他們大量僱傭其他國家和民族的人來為自己作戰。在烏托邦所在的那個世界,有一種叫澤波勒德人的野蠻人,他們甘願為了微薄的酬勞在戰爭中充當殺人和被殺的角色,以顯示他們體力的強盛。他說,「烏托邦人根本不去考慮會有多少澤波勒德人為他們戰死,因為在他們看來,如果他們能夠將世上所有諸如此類邪惡可恨的人渣清除,那將是對人類的最大善舉。」同理,我看烏托邦人也應該以這種方式被清除。

烏托邦很少為了自己國家的問題發動戰爭,但他們經常為了鄰國之間的戰爭而出兵,以「人權高於主權」的方式伸張正義,維護國際秩序。可是當戰爭不可避免的時候,烏托邦會毫不猶豫的搶先開戰,因為戰火絕不能燒到本土來。

莫爾非常前瞻的想到人口問題,「如果全島的人口超過了規定的限額,他們便會從每個城市徵召部分居民,在離他們最近的大陸上那些未被佔領和開墾的地方,按照烏托邦的法律建立殖民地。」如果當地人願意「共同開發」,烏托邦人就會和他們聯合起來。如果敢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那麼就打到他們服氣。「烏托邦人認為,如果一個民族不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土地,任其荒蕪,而又不準那些依據自然法則可以擁有這些土地的其他民族使用,那麼對他發動戰爭就是天經地義的。」

毫無疑問,這種世界警察的身份會讓烏托邦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惡鄰。而對他們自己的國民來講,生活在這樣的國家也未必幸福。

烏托邦的平等是殘忍的,因為平等變成了相同和乏味。它讓所有人都生活在幾種單調的色彩與聲音之中。衣服只能分辨性別,各種藝術都充斥著道德說教。甚至在他們工作六個小時之後,也不能有自己私人的娛樂,在這裡娛樂分為「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兩種,後一種是被禁止的,而在健康的遊戲中,滲透著邪惡與美德的鬥爭。我相信莫爾對波斯拜火教是有相當的同情的,不知道有沒人做過研究。

總之,美在這裡是被歧視的,那些在我們的世界裡所認為美的,在他們看來是病態的,是過度的,是必須完全加以禁止的。「飽暖思淫慾」,只要不妨礙公眾生活,有一些不太「健康」的小情趣,無傷大雅。可烏托邦在提供給人保暖的同時,卻要掐斷人的淫慾,要所有人以「還精補腦」的方式來建立我們的道德生活,這不是反人性嗎?

烏托邦中還有些相當愚蠢的風俗。比如男女雙方結婚前要赤裸相見,以檢查各自是否有身體上的缺陷。他在設計這種風俗的時候說,「……在這些國家裡,僅僅花很少的錢去買一匹小馬,買主們卻非常慎重。儘管這匹馬幾乎是光著身子,他們還要卸下馬鞍,取下所有馬飾,生怕下面藏有爛瘡……然而,當他們選擇妻子的時候,儘管這件事會影響他們今後一生是苦是樂,但是他們卻頗為粗心,女方的身體大部分被衣服所遮掩,他們只是依據露在外面的只有巴掌大小的臉龐,對女方做出全部評價。」其實要避免這種使人的尊嚴等同於馬的尷尬,完全可以允許男女在婚前的性行為,可是在烏托邦,這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

與莫爾這種婚姻觀相配套的是他的家庭倫理觀。在烏托邦,把每月最初的一天稱為「最初的節日」,最末的一天稱為「最末的節日」,他說「在『最末的節日』這一天,在去往教堂之前,妻子要跪在丈夫的腳旁,子女要跪在父母的腳旁,向他們做懺悔。講出他們所犯的錯誤或者在某方面的失職,並乞求原諒他們的過失」。

烏托邦的罪惡在於自由的喪失,每天必須工作六小時,除非生病之類的情況不能例外,每天都在公共食堂吃飯,除生病不能例外。出外旅行,要經過城市管理者的同意,並有各種限制。永遠在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看來還是幸運的,忙碌使它忘記自由,而烏托邦給了人們自由的機會,卻要剝到人們自由的權利,這是天堂還是地獄呀?

莫爾的烏托邦作為一種理想也已經過時了,後來人的設想似乎更合理,更科學,可是一旦夢想落地,建為人間天國,則無不與莫爾的烏托邦相似,並走向更深重的災難。

莫爾啊莫爾,你對這個世界的要求過於mor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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