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上過戰場，先別恥笑逃兵

舒聖祥

這幾天，被困印度50多年的中國老兵王琪回家的消息持續霸屏。媒體的報道，沒有更多還原當年的那場戰爭，而是基於溫情視角報道了他「鄉音未改鬢毛衰」的回家故事。作為一場戰爭的參與者，出去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夥子，回來時已經白髮蒼蒼，帶回的也是長著異國面孔的家人。這出元宵喜劇的背後，是外人無法想像的人生悲劇。

站在國家的視角，這幾乎是一出中國版的「拯救大兵瑞恩」，雖然拯救的時間顯得晚了一點，尋找的時間顯得長了一點。滯留印度的老兵能夠回到家，其中少不了各種外交斡旋和努力，如今盛大的官方歡迎和媒體報道，也體現了我們對為國作戰的老兵的尊重。每一個老兵，無論貢獻大小，都是我們的英雄，他們代表祖國參戰的歷史，我們不能忘記。

但是站在公眾的視角，除了感激和尊重老兵之外，戰爭的殘酷性，也是我們無可迴避的反思。戰爭會改變人們的命運，王琪的故事就是一個鮮活的案例。只要被捲入，你逃無可逃，你的命運不再是自己掌控。可能你勝利凱旋，也可能你命歸異國，可能你上一次戰場可以跟子孫講一輩子，也可能你莫名其妙就成了離群的大雁，沒人知道你的存在，你也飛不回故鄉。

網上那些成天叫囂「中×必要一戰」的人，輕飄飄說完這句蠢話之後，都有必要看看王琪的故事，設身處地想一下：讓你成為王琪，你願意嗎？打戰打的不僅僅是納稅人的錢，更是活生生的人命。死亡數字、傷殘數字還是王琪這樣的失蹤數字，那都是多少個家庭難以承受的悲劇。

王琪的不幸，在於他脫離了大部隊；王琪的幸運，在於他活的夠長，等到了被拯救的那一天。更多埋身他鄉黃土的人，也曾有名有姓有爹有媽，但註定是沒人知道的。戰爭不是手機遊戲，死了就死了，不可能滿血復活。戰爭也不是英雄劇和戰爭片，必須回到人的本能恐懼與凡胎肉體，沒有攝像機對準你，你只是看不見的背影，或者被遺忘的統計數字。

很多人關注一個問題：王琪當年究竟是怎樣脫離大部隊的？幾個自稱是其戰友的人，聲稱「王琪當年是站崗時丟下武器，逃往印度的」，他們為「一個逃離部隊的人如今被捧為英雄」，感到憤憤不平。可王琪當年的排長卻說，當時地形很複雜，王琪是在撤退時走丟，熱帶原始森林裡很容易走失。這兩種說法，哪種比較可信？說實話，我們無從分辨。

戰爭是複雜的，充滿了各種偶然性，在當年的通訊條件下，即便是戰友，也可能並不知道另一個戰友怎麼突然就沒了。加之「回來的戰友無人問津，連一張慰問年畫都沒發」的語境，明顯帶著情緒，說的雖然是王琪的事，想表達的卻是自己的不滿。排長的話呢，一方面熱帶原始森林容易走丟確是事實，另一方面可能也有「愛兵心切」的情緒夾雜。

故此，王琪當年為何走失，註定難有準確答案。其實，這根本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王琪的老兵身份是真實的，他滯留印度54年是真實的，曾被當成間諜被判入獄也是真實的，這就夠了。他被當成英雄，不是他本意試圖如此，而是完全被動的命運安排；他被媒體關注，也不是因為他的功勞更大，而僅僅因為他的故事更為特別。

我認識一位參加過對越作戰的老兵，他也是工程兵，負責開車，相對危險性更小。他跟我說，出發的時候白天休息晚上行軍，翻車死人的事常有，半路逃跑的也有，上戰場尿褲子的很多。畢竟是血肉之軀，害怕死、不想死，是正常的心理。讓士兵不那麼害怕死亡，讓大家獲得勇氣支撐，鼓舞鬥志燃燒激情，是優秀將領的必備技能。他說，沒去過真實的戰場，就沒資格恥笑逃兵。

逃兵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僅僅因為懦弱。近5萬美國人和10萬英國人在二戰期間當了逃兵，有本書叫《逃兵：一段被隱藏的二戰歷史》，其核心觀點之一就是，「很少有逃兵真的是懦夫」。對逃兵表現出最多同情心的人，正是來自前線的戰士。「任何連、任何營、任何師的高逃兵率都反映了指揮與後勤工作的失敗。不只開小差的人要負責任，指揮官也要負責任。」

讀《羅馬人的故事》，最有感觸的一點是，羅馬人從來不處罰敗軍之將。羅馬人認為，戰爭的勝利，首先是群體的勝利，英雄產生在群體勝利之上；而戰爭的失利，更多是集體的失敗，不能將集體的失敗由個人來承擔責任。如果個人的能力不行，下次不再重用就是；如果不是能力的問題，他在失敗中得到的教訓會成為他得以致勝的經驗。

看看兩千多年前羅馬人的「向前看」思維，再看關於王琪當年為何走失的細節追問，自然毫無意義，雖然兩者並不是一回事。每一個為國作戰的老兵都值得尊重，每一個戰爭的受害者都應獲體恤。王琪的故事，意義不在過去的追問，而在未來的警示——告訴孩子們：反對戰爭，擁抱和平。

文/舒聖祥（微信公眾號：書生香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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