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奇是一種難以自愈的疾病

他病入膏肓了。

很多時候雨停不停,天晴不晴,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他看來並非雞毛蒜皮。別人笑他的心是玻璃做的——下雨的時候濕漉漉一片,太陽出來又晶瑩剔透,摸不透的喜怒哀樂。

他尚且也捉摸不透呢。

南方的冬天透著一股子潮濕的冷,一周內好天氣不多,淅淅瀝瀝的雨蹦跳著下個沒完沒了。成排的綠樹總是不缺,風一緊,葉子簌啦啦地打著旋飛舞,飛到地上的總是衰敗的黃葉。

他喜歡這種過冬天就像過夏天的感覺,像恍惚間倒退了時間。整個人行走在成片黃色和綠色的樹林里,沒有盡頭,也沒有退路,時間就此無邊無際。

然而時間本來就沒有邊際。他的思想從不受時空拘束,他的靈魂像一匹會飛的野馬,在宇宙間自由穿梭。

過去,現在,將來。曾經,此刻,以後。

他總是想起很多故事,回憶來往的人和事,幻想無限可能的未來。

有時候,思慮太多是一種深切的痛,可他竟沒有辦法阻止大腦思考——就像他是他,他的思想是他的思想,誰也干涉不了誰。

想太多的人不會長壽。他總覺得自己活不到六十歲。

他一直忙個不停,讓自己沒有閑暇思考。

他現在不太敢一個人獨處。他知道這麼多年,心裡一直有個空茫的大洞,任憑誰都無法填補。不是不夠努力,是一直找不到剝落的那塊碎片,不合適求強也是徒勞。

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得不面對真實的自己。夜靜謐地令他惶恐不安,黑暗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鬼魅力量。燈熄滅的一刻,他覺得肉體被黑暗吞噬掉了,只剩蠢蠢欲動的靈魂,從那口空茫深邃的洞中掙扎著出來,笑容猙獰地質問:為什麼不給他一個完整的人格,為什麼不努力再去愛與被愛,為什麼每天要佯裝快樂,為什麼不敢直視內心的痛苦……

幾年前的他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如今的他不知道什麼是不快樂。

早上睜開眼,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遇見所有的人都微笑著打招呼,用熱烈的語調和朋友談笑風生,嚴肅地討論人生和哲學命題,說太多又自悔言多必失。用一些無聊至極卻自以為重要的事情填滿空白的時間,不思考也不動心——有時候真想做一具行屍走肉。

可他必定不能,他從來就不是理性的人。

生活規律成了一個球。他並無好感。只有鬼魅的深夜,才能喚醒他沉睡的靈魂,提醒他心裡的寂寞——他有多麼不情願面對這樣扭曲的人生。

快樂未必不真實,不快樂未必真實。感覺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實際。

小時候的他想當一個歌手,現在看來卻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他一直很喜歡文藝的東西,一生最大的抱負便是做個藝術家——詩詞歌賦哪一樣都行——至少可以從事文藝方面的工作。他知道純粹追求藝術是不能夠的,有時候也怨上天,讓他生在一個殘敗落魄的家庭,卻給了他躁動不安的野心。多年的成長經歷讓他明白,幻想總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他的真性情在旁人眼裡不過是矯情和脆弱,他的藝術理想在周圍人看來不過是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個社會哪些人玩得起藝術,過得起生活——大多數人不過是活著。

他慢慢成了一個大家樂於接受的「好人」。茶米油鹽醬醋茶。善於偽裝,樂於奉承。

可那驚悚的魂魄一直不肯放過他。這麼多年努力擺脫,終不得安然度日,美夢成真。

朋友嘲笑他有心理病,黯淡的童年生活給他留下了陰影。

其實他的童年一點不悲慘。作為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每天的想法很簡單,怎麼會對「悲慘」有太多的感受呢。不過是不時的心驚肉跳和痛苦罷了。小時候最大的夢想是快快長大,他比同齡人更加希望自己能夠獨立。

心理學已經證實了成長經歷對人的性格造成的影響。以前不知覺,越是長大越發現,過往的經歷像一道時隱時現的疤痕,提醒他齷齪的曾經,狗臉的歲月。

盡量剋制不去回憶。可潛意識無法根除。就像一場四下蔓延沒有邊際的大火,不斷變化著式樣,猝不及防地潛入他的夢境。

夢裡總是驚悚和不安,淚水和鮮血交融。一種明天再也不會到來的絕望。

時間,空間,慾望,自己,一併死在了夢靨。

他慟哭著從噩夢中驚醒,黑暗中瞪著一雙滾圓的眼睛,不明所以的悲傷,絞心一樣的痛。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知道自己絕不會長壽的。

他本善良。他本邪惡。他不知道如今是正是邪。

年初的時候寫信給朋友,他說:「全世界孤零零的,就我一個。」

那時候的他,精神太過頹廢,意志也消沉。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他。他們對彼此來說是陌生人,素未謀面,無名無姓。可他卻像長期躲藏在洞穴中的野獸,終於看到了一絲光明。他想極力抓住這次機會,他不想一個人面對真實,他亟需要什麼來填補內心的空白。

感情向來是你情我願。他沒有飢不擇食。

他又開始了幻想症,總想找人聊聊——其實根本就不認識。可心裡痒痒的,著了病一樣。

一場自導自演的戲碼。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可他情願這樣。

直到漸漸變得麻木。想他僅僅是因為寂寞,怕那個可怕的靈魂掙脫出來。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說教,只聽憑內心的感覺。自欺欺人的遊戲,不做也罷。

他不想要再次墮入自挖自掘的墳墓。

他打電話來說:「你是如此幼稚,就像沒有經歷一樣。」

這話聽得耳熟,去年冬天的時候,一位前輩對他說:「我感覺你還沒有成長起來——至少不是我所期待的樣子。」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感性有餘,理性不足。

什麼叫成長和不幼稚?做事按部就班,遵從遊戲規則?他不是那樣的人,甚至一輩子都達不到他們對他的要求。他就是他,神經質一般的喪心病狂。

不是缺乏經歷,是不忍拋棄內心那份熱誠和純粹。

他不再單純,甚至是個爛俗人。他明白世間的聚散離合不過是生於利止於不利,這點他早已看透。只是他性格就是如此,有時候刻意迴避,不是不懂,是不想在乎。

無法選擇單不單純,卻可以決定純不純粹。

他不是為自己詭辯。他是真的這樣想。偶然的時刻,感情的突然崩潰,悲喜如洪水猛獸洶湧而來,將他的世界淹沒。他不是虛張聲勢,是真切的感受到了決堤的,冰冷的洪水。

如此幼稚,如此真實。

之後會不會後悔呢。他總是在頭腦清醒之後罵自己犯賤。對不合適的人說了不合適的話,無疑是自找安慰。

去自習室的時候他遇見了她。

見到她的那一刻還是躊躇了片刻,稍稍平復心情後才笑著打招呼。

後來他們經常一起自習。他知道如今的他們,再也不是當年的彼此了。

他是喜歡過她。那時候喜歡她快要窒息,她深深洞入了他警戒的心,他甚至為她徹夜買醉。如今見了,心裡依舊幽幽冒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他知道不可能,可是感情落地就會生根,枝枝蔓蔓根除不凈。這些日子他總想起幾年前彼此相處的日子,想到過往的天真,心頭起了一個難以撫平的疙瘩,他覺得對她不住,她也對不起他。

可明明兩不相欠。不然不會繼續做朋友。他知道如今不會喜歡她了,他留戀的,不過是過去的她和那段美好的時光。

心中有股淡淡的悲傷,逐漸膨脹成突兀的瘤,他不開心,好像誰欠了他似的。

他的感傷不過是自我感動。他罵自己沒出息,還不是沒用。

他就是一個容易刻奇的人,如何是好。

還是同樣的一封信,他對朋友寫道:「太可怕了。沒有寄託,無依無靠。」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信誓旦旦的理由了。人格和精神再怎樣獨立,他終究在情感上無所依靠。

一個獨立的人,若沒有任何的情感寄託,想來就覺得落寞。

所以他才會在高二那年為了一份難以割捨的情感奮不顧身,把自己逼向絕境;

所以他才會在三年前因為對方的一句「隨口說說而已」失聲痛哭,撕心裂肺;

所以他才會在看到三毛痛失荷西後的文字時心如刀割,像失去了愛人一樣絕望;

所以他才會在讀到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那句「我是不再愛你,你亦是早就不愛我的了」時恍然一夢,不知此身何時,此地何往。

他總是把情感寄託給不恰當的人。註定無所依靠。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個除夕夜,燈火通明的時刻,五光十色的煙花從千家萬戶的庭院中匯入高空,綻放開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花束,他和姐姐媽媽走在白晝般的夜色中,腳下踩著綿延不盡的雪,四個人相對無言,紅著眼眶回味之前發生的一切。

殘忍的一切。

他昂起頭,儘力平復心跳,努力做出無畏的樣子。遠方一束金色的煙花升騰入空,「啪——」在萬里高空綻放出一束金黃的垂柳——他咬牙切齒,暗下決心,要變的強大再強大。

也許從那一刻起,他不再需要依賴任何人。

沒有寄託,無所依靠。自私自愛便好。

他是不肯放過自己了。就讓他病入膏肓,慢慢死去吧。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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