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質就是質樸,沒有修飾;文就是文飾,有修飾;野就是野蠻,粗野。史就是浮誇,脫離現實。彬彬就是不「野」不「史」,質與文都適中融洽的樣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質樸勝過了文飾就會粗野,文飾勝過了質樸就會虛浮,不偏於一方,取「野」與「史」之中道才可以稱之為君子。」 。

「野」大家容易理解,「史」可能困難一點,我們可以從諸葛亮關於君子儒和小人儒的論述中找到答案,孔明曰:「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這裡,孔明說的小人之儒就是「史」,雕蟲小技、詩詞歌賦、下筆千言卻言之無物,脫離現實,到了日常生活什麼也幹不了,不是書獃子,就是浮誇之人。

孔子這句話揭示是什麼道理呢?就是要求人們在低俗與浮誇之間取得平衡,做一個文質彬彬的人。低俗是不及,浮誇是過。只有不庸俗不浮誇的人才是自尊自愛的標準人——君子。

那麼,怎麼把握這個「文質彬彬」的中庸之道呢?

1、庸俗文化傷害人的天真淳樸

我在《漫談讀書》連載文章里說過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但沒有解釋為什麼。這個現象就是:人受的教育越多就越溫和、有禮貌、有教養,同時也越膽小、怕死、甚至虛偽,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似乎更願意接受這樣的謙謙君子。但人們心底里真正欣賞的,甚至愛的卻是那些勇敢的人,即使有些粗魯,如施瓦辛格扮演的角色、中國武俠等。這是一個與人性有關的悖論。人們接受的教育越多,勇氣就越小,莫名其妙的理智會變成行動的障礙,人生真摯和美好的東西會越來越萎縮。

這裡解釋一下這段話。其實,這就是質與文的關係。「質」是人類原始樸素的本質,可以說是一種原始粗野的屬性。「文」則指接受文化的教育,學了一堆社會上的知識和禮儀。那麼,「質勝文則野」就是指人沒有文化,就會像原始人一樣粗野。「文勝質則史」就是指人被所謂的文化知識洗腦後,漸漸地失去了原來樸素天真的本質,顯得虛假而虛偽。比如今天追逐金錢的人,他們表面衣冠楚楚,文雅有禮貌,但心裡是只認錢不認人的,冷漠而虛偽。

人們為什麼表面上似乎喜歡虛假的「文明人」呢?因為大家都帶著假面具生活,隱藏真面目,相互防範,保持距離,相安無事。人們已經適應了這種人心隔肚皮的生活。而人們為什麼心底里又喜歡那些粗魯的、劫富濟貧的、能打能殺的武人呢?根源就在於每個人都有「質樸」的本性,這個本性被遮蔽壓抑在假面具的後面,時刻都在發出聲音和訴求,這些粗魯的「英雄」恰恰符合了人類這種與生俱來的真性情,於是,共鳴產生了。

就個人修養而言,孔子的這句話提醒我們,保持自己的天真和質樸非常重要,但要用文化來修正粗魯的部分,否則就流於粗俗;同時,離開本性過分地用文化修飾自己,一大堆的繁文縟節則會把自己變成一個虛偽的酸文人或書獃子。所謂 「百無一用是書生」,「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是典型的「文勝質則史」,所以要「文質彬彬」,既要有文化修養,又不要迷失了天真淳樸的本性。

2、一個文質彬彬君子的外在表現

那麼,「文質彬彬」的君子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大家不要把它想像成一個文人的樣子,不是。那麼是不是一看就令人肅然起敬的所謂「聖賢氣象」呢?也不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人,他的樣子就是普通人,平常人。讓我們走近我們智慧的祖先,一看究竟吧!

《論語》為孔子弟子所作,真實地記錄了聖人孔子的思想和言談舉止。孔子滿腹經綸,倡導仁義禮智信,這些學問並不是一般文人所理解的那樣刻板而嚴肅,而是活活潑潑的日常道理。所以孔子在平時是率性而為的,他喜怒哀樂溢於言表:1、當贊則贊,他讚美學生顏回讓人感覺是好像在讚美自己的老師。2、當哭則哭,顏回死,孔子哭;子路死,孔子哭。2、當唱則唱。《述而篇》載:「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意思說,孔子如果發現別人唱得好,就請他再唱一遍,自己跟著唱。又據《陽貨篇》載:「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3、當罵則罵,比如,有個叫原壤的人坐姿不文明,孔子用拐杖敲打他的腿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他罵子路:「野哉,由也!」。4、孔子愛喝酒,《十國春秋》載:「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5、孔子還很喜歡開玩笑,他跟子遊說:「割雞焉用牛刀?」,搞得子游很緊張,孔子笑道:「戲言爾!」。6、孔子從不隱藏自己的觀點,不怕得罪人,所謂「以直報怨」。有個叫孺悲的人想見孔子,孔子不想見,於是讓人傳話說自己病了,而他卻立即彈起了琴,明確告訴孺悲,我沒病,就是不想見你。

大家看,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與你想像中道貌岸然的孔子不一樣?不要把聖人想像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聖人也是人,只是學問修養境界太高而已。

孔子除了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一回到家裡,他足不出戶,默默修心,鄰居把他當成了啞巴。我們來看,如果孔子上不了朝堂議事,這說明他什麼也不懂,那就是「野」;如果他在家裡與種地的鄰居口若懸河地胡吹亂侃那些高深的東西,那就是「史」。孔子周遊列國推行他的仁義道德,這是他的「文」,三天沒吃飯,被人家罵為「喪家之犬」還樂呵呵地說「是啊,是啊。」這就是他的「質」。如果孔子打腫臉充胖子虛偽地辯解那就是虛偽和虛榮了,就是「史」。今天的中國人這個毛病很嚴重,虛榮,虛偽,要面子,現實而不真實,缺的就是純真的「質」。

我們再來看孟子,他這個人特牛,個性鮮明,脾氣很大,動不動「天下捨我其誰」。他說話總是咄咄逼人,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他隨心所欲,自信滿滿,有一次學生彭更認為孟子從這國吃到那國,白吃白喝很過分。孟子說:如果我說的不合理,當然不能白吃白喝,但如果合理,他們把天下讓給我也不過分。他總是這樣咄咄逼人,即使面對的是一國之君也如此。他逼得梁惠王尷尬地「王顧左右而言他」。孟子學問浩大,這是「文」,但面對學生問他什麼是浩然之氣時,他坦言:「難言也。」,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老子在圖書館一輩子,經天緯地,孔子對他非常崇拜,這就是「文」。同時,他天真快樂得像個孩子,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許由,堯帝有事就向他請教,這就是「文」。但當堯帝要把天下讓給他的時候,他就溜走了,因為他要無憂無慮地生活,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鬼谷子培養了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等奇人,這些學生縱橫捭闔把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上,可見鬼谷子之「文」。而他本人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逍遙於天地之間,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顏回深得孔子學問的精髓,這就是「文」。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如愚」就是「質」。文質彬彬!

王通的學生李靖、房玄齡、 魏徵等等,哪一個不是唐代的開國元勛、文臣武將?這是「文」。而他卻隱在鄉下做教書匠,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周顛,每逢朱元璋遇到難題的時候,他就突然出現教他怎麼辦,這是「文」。一旦朱元璋想留他在身邊,他就裝瘋賣傻地跑了,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莊子寫了那麼多驚世駭俗的精彩文章,這是「文」。同時,他嘻嘻哈哈混跡於市井,寧可在泥水裡打滾也不去做宰相,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王陽明的「心學」博大精深,這是「文」。他平常不修邊幅,率性而為,喝酒又唱又跳,狂狷而放肆,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陶淵明、王羲之、朱敦儒等等古人都是學富五車,文采飛揚之人,這是「文」。他們縱情飲酒,放浪形骸是「質」。文質彬彬!

從這裡,我們發現了什麼呢?那就是凡是真正的大學問的智者都是「文」「質」彬彬的。還有就是除了孔子、王陽明之外,其他都是隱士,遠離官場和世俗,而孔子心裡也一直渴望做一個隱士,想「乘桴浮於海」。王陽明晚年差不多就是一個隱士。中國傳統文化都是這些隱士所創,所以,中國傳統文化其實就是隱士文化,所謂高手在民間也。

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一旦把學問打通,達到一以貫之的智者高度就回到了過去沒有學問時的狀態,似乎和沒有文化的普通人一樣。不做作、不刻意,率性而為,體現出來的是率真和若愚。他們和普通人的內在區別在於致良知,知天命,不妄為,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就是返璞歸真,回歸嬰兒,是一種自然流露,是學問到了最高處的表現。所以大家不要把他們想像成一本正經的學者樣子。至於朱熹和呂祖謙在《近思錄》談到「聖賢氣象」一節云:「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氣象也。」這其實是朱熹對他們內在的人格風範發出的感慨,並非說他們外錶行為看上去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

3、當下難覓「文質彬彬」之人

今天這個沒有大師的時代(民間有沒有我不知道。),拋頭露面、招搖過市、講課講學的專家教授往往都是衣冠楚楚,一本正經,道貌岸然地「端著」,其實他們只有「文」沒有「質」,流於「史」,即膚淺、浮躁而虛妄。原因在哪裡呢?就是他們根本沒有接觸到學問的根本,還處於似懂非懂階段,他們自己心裡也沒譜,擔心你當真一追問,他們就完了。所以他們往往喜歡賣弄,故弄玄虛,其實都是學問不到家的表現。

按照王小波和美國社會學家劉易斯·科塞的觀點,專家教授並不是知識分子,他們只是從老師或書本批發了一點知識,然後零售的人。他們與茶館裡的說書人一樣,靠背書養活自己而已。

王小波的說法得到了學問大師梁漱溟的驗證,梁漱溟說,哲學家是不可能教出來的,也是不可能學出來的,他是由自身的問題「培養」出來的。國學是哲學,是學問,不是知識。所以很多所謂的「國學大師」其實都是不知究竟的人,他們只是背書而已。

民國的大師走了,現代的大學問家也走了,最後一個把學問打通的人就是南懷瑾先生,你看他「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這是「文」。平常喜歡開開玩笑,發發脾氣,訓訓人,活活潑潑的,嬉笑怒罵都來,這就是「質」。文質彬彬!

當初,南懷瑾在台灣住在很髒亂的貧民區,一面做學問,一面帶兩個孩子。經常等米下鍋,給三四個老太太講佛經,誰知道他是個大學問家?後來到大學講課也是這樣,講了幾天就跑了。名聲顯赫後還是這樣,熱熱鬧鬧,嘻嘻哈哈,耍耍拳術的一個老頭,這就是平常心,平常人。很多攻擊他的人都是沒有真學問的人,他們不是「文」就是「質」,不是「野」就是「史」。

有人說,現在有的學者還是很有水平的,其實所謂水平不過是知識而已,知識就是書本知識,通過看書任何人都可以獲得。這與智慧和快樂有什麼關係?中國教育的失敗就在這裡,大學教育只是職業培訓而已。教授如此,學生也如此,只是一群有知識沒學問,有聰明沒智慧,有煩惱沒快樂的人。真正的教育是啟發智慧,讓學生在今後的工作和生活中獲得快樂。

至於那些到處搞培訓,口若懸河講課的「成功學大師」、「靈性大師」更是胸無點墨,靠忽悠和騙人為生,他們衣著光鮮,頭髮光溜,一副有學問的派頭,其實都是騙術高手,學問草包。你們不相信可以追問他們幾個問題,你看他怎麼胡扯。

3、衡量一個人學問到不到家的一個關鍵標準就是他是否快樂。

看過一些書的朋友應該發現,古今中外的智者都是嘻嘻哈哈,活活潑潑,隨心所欲的。你看,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冷水泡飯,頭墊著手臂睡覺,樂在其中;孟子享受著人生三樂;顏回身處陋巷,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心不改其樂;老子騎著老牛,樂呵呵地走向漫無邊際的沙漠;莊子上頓不接下頓,心卻如大鵬展翅,樂;王陽明不修邊幅,衣衫不整,樂;周顛瘋瘋癲癲的,樂;釋迦摩尼王子不做,上街要飯化緣,樂;蘇格拉底整年赤著腳在大街上討論真理,樂。這些聖人智者都是大修行人,他們不是為別人的評價活著的,所以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王陽明說,即使天下人誤解他、罵他也無所謂。這一切的根子就是他們是大智慧、去人慾、無所求。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他們已經覺悟,知天命,獲得了究竟的快樂,所以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刻意一本正經一臉嚴肅地端著。

今天的知識型學者的樣子就像不熟的麥穗直刺刺地向上挺著,而古代智慧型的智者就像成熟的麥穗低垂著頭。為什麼?因為兩者的份量不一樣。有知識的學者或老學究是可以通過外表看出來,但文質彬彬的智者是無法通過外表看出來的,他們已經返璞歸真,與平常人一樣。除了談學問時認真以外,其他日常生活中看上去都是馬馬虎虎,糊裡糊塗,笑口常開的。即使你身邊就有這樣的人,但你是看不出來。除非你有緣接觸他們,他們的智慧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那麼你的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了,而且終身受益。

現在文人學者的問題就是被社會風氣污染,名利心重,有所求怎麼可能沒有煩惱?他們汲汲皇皇於世俗的名利,熱衷於開會研討,辦班賺錢,沉迷於燈紅酒綠之中,怎麼有時間做學問?不知學問根本的人怎麼可能快樂?自己煩惱一大堆怎麼可能給別人快樂?所以他們是很可憐的,大家不要指望從他們身上獲得智慧和快樂,他們所說的東西都是背書而已,自己也做不到。大家知識不夠多看經典就可以了,境界不夠多思考多感悟就可以了,不要浪費錢財和時間在他們的身上。

現在人們很虛榮,要得到別人的追捧,要得到別人的認可。一旦被別人忽略,他們就會很難受。接下來更難受的是,還要裝作不在乎。累不累啊!

生活本來就不易,不必事事渴求別人的理解和認同,靜靜的修身養性,從容過生活。

總之,要做到「文質彬彬」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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