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終結
聽到她死訊的時候,我在火車上,注視著沒有邊際的嫩黃色水稻田。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接到消息說我爸死了。我不太好描述那是種什麼感覺。從小到大,所有接觸到的成年人如果不惹我討厭的話,至少也惹我失望,所有使我感覺他們身上的東西會在我們的行為里流傳的苗頭都惹我生氣。我喜歡講這種話:我還是個小孩子呀,大家怎麼就開始同居/結婚/生孩子了。因為我是……我是新人,我一直這麼覺得,我是為了斬斷錯誤而生的,而他們就是那些錯誤。我怕老、怕羈絆、怕陳腐、怕沒吸引力、怕沒有話語權,怕自己跟不上時代,怕生小孩這種不能反悔的決定,我怕喝白酒也怕計算包多少錢的紅包合適。所有這些事,我把它們都打包在一起抗拒,這種抗拒是驅動我行為的動力,像昂熱的復仇之魂一樣,它們逼我年輕,逼我生氣,逼我在每個噩夢裡握緊拳頭殺掉每個討厭的人。從我學會閉上嘴生氣之後,明白懦弱的人才不敢傷害別人之後,我從來都不害怕。
我抗拒他們。抗拒他們夏天不愛燒水的習慣,抗拒冬天不穿抓絨穿不保暖的廉價毛衣的習慣,抗拒他們的世界觀像嚇尿褲子的小孩子一樣,我想自己某種程度上永遠可以抱著這種輕慢的心情愉快地活下去。
直到你的父母中的某一方死掉。
一直扶著扶手走樓梯,但在什麼都不該發生的地方一腳踏空,就是那樣的心情。你不知道接下去要怎麼辦了,它能讓你立刻下一個「我願意做一個和過去的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決定。變老變陳腐,被羈絆拴住,丟掉吸引力和話語權,軟弱,都無所謂。
你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只想看見他們在你自己身上復生。
忽然死掉的是我一個遠房的奶奶。她是我爺爺的弟媳,守了近二十年寡。一年前她的孫子剛剛當了爸爸。
老人就應該死,又不是小孩,這沒什麼意外的。
《黑暗騎士》里小丑說:少年犯都被槍斃,士兵們被炸上天,這是他們應該做的。胖子應該死於心臟病,酒鬼應該死於交通事故,抽煙的人活該得肺癌,得抑鬱症的人自殺只算正常死亡,每個人潛意識裡都這麼想,這種事發生了沒人會意外。老人就是這樣一種存在,你看見他滿頭白髮的時候,潛意識裡,你已經在倒數他還能活幾天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我不感覺愧疚。
他們自己的生活也過得不太好,在我成長的環境里,自己生活不太富足的人不可能好好地對待家裡的老人。所以我不能對她多好,也不能多關切她,不然她自己的家人會感覺冒犯。
我一直想做有魅力的人,但魅力說到底就是這樣投機取巧的東西,你承擔了某種經濟上的負擔,但別人拿一點小恩惠就能輕而易舉地贏過你。換做是我,我也覺得不公平。
我明白她會死,年紀大的人哪一天死都不奇怪。每個假期想起她我都想,等我大學畢業,至少可以買點東西去看她吧,告訴她那是我拿自己的錢買的。這種事上我不能拿爸媽的錢。沒聽說過她有什麼病,我從來不去想她未必撐得到我大學畢業,但我一直知道。
我爸告訴我她死訊的時候我忽然回到了有個晚上。這件事我試著寫過幾遍,算是值得被記住的事情,沒想到一直拖到她死的這一天。
那天有一場法事,我們很早就去了鄉下。他們在一片曬穀子的地方堆了很多很多紙錢,還有五個紙糊的別墅,其中一個是她丈夫的,還有一對屬於我爺爺奶奶。具體是為了紀念什麼我一直都沒有搞清楚。
我穿了件粉色的襯衫,齊膝蓋的黑色風衣,緊身牛仔褲,粉邊黑底的耐克,蹲在門邊,看起來就像捨不得花錢買戲服的大學社團里的蹩腳同性戀角色。她駝著背走進屋子裡,我順手搬了個凳子給她,她就坐在我身邊,看她不舒服我就給她捶了幾下背。她瘦得就像一件被遺棄的舊傢具。當時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佝僂的鄉下老太太。
我們倆說了些話。那時候我很容易覺得難過,一個人在牆角坐了很久,但似乎只有她一個知道怎麼安慰人。她一直在找我說話,問我家常,我想最大的可能只是因為我比較禮貌。後來我說,我很想我爺爺奶奶,這句話我不敢跟別人說,她指著那些要燒的紙別墅說他們就在那兒啊,他們也希望你好,你好就夠了。她拉著我的手跟我講我奶奶是多好的人,一輩子也沒有粗著聲音跟別人說過話。桌子上的水已經涼了,我走到隔壁房間給她倒了半杯熱水摻了摻。然後她領著我去跟別人說:她這個孫子多好,懂事,好看。
我爺爺奶奶死的時候我都沒有哭,但那天晚上我格外想他們,差點就沒有憋住。
後來她給我挖了一大袋薺菜讓她兒子帶過來。我不太能想像一個駝背的老太太趴在田埂上挖薺菜給我吃的樣子,也算不來能塞滿冰箱一整格的薺菜要挖多久。除了那些田頭的野菜她什麼也沒有,所以她挖了這麼多。我告訴她,以後每次放假我都會去看她,但我爸讓我別這麼做,看著他的表情我就明白了那個我不能太關心別人母親的道理,如果別人自己都不關心的話。之後一兩年才能碰到她一次,每次她都會埋怨,我就像同謀一樣站在父母和她兒子之間尷尬地笑,但半年前殺了條羊,她還是托她兒子給我帶了條羊後腿。可悲的是我從來決定不了我家吃什麼,我爸把所有帶給我的東西都拿去腌了,沒有人願意吃,然後在窗戶外面掛到壞掉為止。
她胃不好,有口氣,說話聲音很低又喜歡靠近別人。我只是會憋氣聽她講話而已,我奶奶也這樣,我習慣了,沒所謂的,她說話又少。我沒辦法在別人辛苦的時候理直氣壯地舒服,但我只是會多走兩步,倒杯溫水,給人揉幾下肩,僅僅這樣而已。只不過在她的世界裡居然沒有一個會這樣對她的人。
我一直期待哪天她帶給我的東西我可以自己做。我不知道過了八十歲她還能在田邊挖多久薺菜。
去年冬天她重孫子出生的時候,我在人民醫院碰到她,她對這件喜事很淡漠,但坐在三輪車上她還沒忘記讓我去鄉下看她。她還給我帶了一大盆龍蝦,我很高興收下了雖然我不愛吃,不過後來我爸那個白痴喝著酒告訴他們我一口也沒有吃。
你說她是怎麼死的?受了多少苦?
每個人都忽視她,她就像被忘在角落裡的老貓一樣。即使對於那些知曉她存在的人,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存在的意義只不過是吃飯的時候多敬一杯酒、將來又要再參加一個葬禮而已。
她咽氣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不會回去?
我不太願意去想這件事。和你們小心翼翼稱呼自己為輕奢的世界不一樣,在我的世界裡,人過了七十歲查出癌症中晚期的話,只會開杜冷丁和嗎啡回家等死,死的時候都不成人形。
我喜歡溫柔的東西,溫暖的東西。當然從另一方面講,哪一種自私都是溫情脈脈的。
一個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因為另一個人的死流淚?人哭,都是因為自己。能被人看見的時候我很少哭得出來,葬禮多少來講是刻奇的,而我多少具備了一種抵觸跟風別人的天賦,僅此而已。
花了我二十年我才能接受自己的這種天性。
相反深諳人性的大人們也只會指責我不哭。
你說這些發生了到底有什麼意義?你需要一個人,某個人恰巧出現了,你和那個人建立關係,你調整你的需要,或者隨著時間你的需求改變了,關係崩潰。我們打牌、看電影、打遊戲和騎著車去五公里之外吃一碗面,發生這些事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如果我討厭性呢,如果我不需要女孩呢,我活著還能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看電影,喜歡一個人喝酒。但一個人看起來有點凄涼,沒有別的原因。
人到底需要什麼樣的關係?如果我們想要幸福的話我們到底需要什麼?熱鬧嗎?體面?異性緣?我實在沒辦法告訴自己說這些東西重要。
古怪的是什麼呢,對我來講,她比你們絕大多數人都重要得多,起碼某個時刻我和她之間互相需要過。但她哪裡重要呢?整個大學裡我就見了她兩面,說到底只不過是因為當初那些愚蠢的活動里我們兩個都受人忽視而已。
我記得她胃不好,我想給她買藕粉,買核桃露。現在想想,在家的時候,拿張超市的消費卡刷刷就夠了。本來可以冒充是自己實習掙了點兒錢的,但我沒有。
對她來說我是什麼?人活著圖的那一丁點兒溫情嗎?
她可能竭盡全力地等過我,只不過最後也沒有等得到而已。
很想喝酒。
想喝加冰的威士忌,這是今天晚上的秦皇島最讓人遺憾的地方。
這個地方沒有威士忌,也沒有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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