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所欲談《心經》——壓抑與解放
我們可以在張愛玲的《心經》中發現兩個互相衝突又互相勾連的世界:私人世界與公共世界。或者,我們可以用這兩個世界的傳統主體來另作稱謂:女性世界與男性世界。這兩個世界在小說中的地位與它們在現實中的位置相比,是被顛倒了的。在小說中,主要的故事情節都是在封閉的許家內部展開,私密的兒女情長佔據了舞台的中央,開放的公共空間僅僅在畢業典禮等少數幾幕被張愛玲的筆尖迅疾地掠過。然而,公共世界強大的權能所投下的陰影始終籠罩著私人世界。綾卿「人盡可夫」的宣言彰顯了地位和財富的魔力,少女們對龔海立評頭論足時總是從他的家產與前途出發,軟弱的個人力量並不能阻攔公共世界的滲透與入侵。
而這種支配與被支配的二元格局,在小說中主要是通過許峰儀來集中體現。女性世界與男性世界,經由在兩個世界都有重要地位的許峰儀而搭起了橋樑,也經由許峰儀所受的壓抑而展現了一種微妙的緊張。然而,兩者被壓抑的衝突,並不僅僅體現在許峰儀的外部人際關係上,許峰儀的內心矛盾也隱秘地暴露了被社會性別話語塑造後的兩個世界難以彌合的撕裂。
許峰儀對自己的內在壓抑最明顯的發泄是他的那張女裝照片:「她父親那張照片的下方,另附著一張著色的小照片,是一個粉光脂艷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髮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蘋果綠水鑽盤花短旗衫,手裡攜著玉色軟緞錢袋,上面綉了一枝紫蘿蘭。」 如此美艷的形象,至少表明了許峰儀曾嘗試過對自己的女性化想像。而且,許小寒提到說出女裝照片的真相會讓許峰儀感到惱怒,這反而反映了許峰儀的女性化渴望可能始終沒有散去,而是被更大程度地壓抑。這種壓抑的源頭,則是社會對許峰儀男性氣質的構建要求。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成年男性,許峰儀理所當然地應該表現出統治者的性格,以匹配他的權勢。他應是家庭的掌舵頂梁,富有成就感,受人尊敬。他應堅穩沉實,充滿自信,成為一個可以為人所崇拜的偶像。許峰儀與小寒的朋友們在小說的開頭見面所展現的風度,他在應對小寒的誘惑與挑逗時努力保持的矜持的父親形象,他在小寒阻攔他離開時表現出的冷酷無情,都是許峰儀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社會性別話語所規範的體現。可另一方面,許峰儀對社會強加於男性的角色約束,也不是沒有反抗,只是這種反抗、這種女性化想像被深刻地抑制,只能隱秘且不自覺地流露在日常行為中。除了保存女裝照片,他在房屋裝修上迷信而可笑的斤斤計較,他在小寒宣揚崇拜性的男女之愛時半窘的姿態,他在處理父女畸戀時的優柔寡斷,他在決心拋棄妻女時令人驚駭的不負責任,無一不在戳穿男性氣質的神話。
許峰儀的內心世界在壓抑中嚴重失衡,而他又因自己的性格缺陷與巨大的社會壓力而無法正面追逐自己的女性化渴望。為了補償這種心理失衡,許峰儀只能選擇其他方法以求解放。這就是我們在《心經》這篇小說中所目睹的家庭解體悲劇之根源。許峰儀解放的渴望被導向了破壞家庭的衝動,家庭被許峰儀自覺或不自覺地視為他最大的囚籠。跟許小寒的曖昧所帶來的背德快感還不能完全滿足許峰儀,畢竟他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綾卿的出現更好地填充了他內心的空虛,一個與女兒容貌相似的女孩依然有背德的愉悅,一個可以為他的地位與財富所交換的女孩又能夠維持他的男性權威,正大光明的出逃理由擺在眼前,許峰儀怎麼可能輕易放過?
但是,許峰儀的解放只是虛偽的逃避,在私奔的夢幻過後,他終將發現自己仍然處於悲劇性的壓抑之中。當他選擇用男性氣質所賦予的權威來支撐他的出逃,當他沉溺於男性權能所給予的甜頭而妄圖魚與熊掌兼得,當他試圖在遵循傳統社會性別規範的前提下合理化自己的雙性化性格,他的解放就只剩下了悲劇性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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