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擊長空的英雄時代——《草原帝國》讀書筆記

克勞利的三部曲推開中世紀拜占庭、奧斯曼和威尼斯交雜紛爭的歷史之門。威尼斯人在金帳汗國的黑海邊從事商業和戰爭活動帶來了肆虐歐洲近200年的鼠疫，沿著金帳汗國掀開的一角找到了勒內格魯塞所著《草原帝國》。如果說克勞利的三部曲是一道開胃甜點，勒內的《草原帝國》絕對是一道豐盛大餐，《草原帝國》跨度之長從公元前7世紀的斯基泰人到18世紀准葛爾人，視野之廣從中華歷史到中亞平原至歐洲邊境。站在草原游牧民族發展過程看歷史獲得與眾不同卻富於啟示的觀點。作為著名的法蘭西學院院士，勒內的歷史研究嚴謹和高產，寫於1939年的《草原帝國》水平之高令人驚訝，可惜勒內的《十字軍史》沒有中文版。

歷史演化模式

歷史不只是勝利者寫的，還可以是識字者寫的。主流歷史著作大多來自於先進文明代表的定居民族之手。定居民族決定歷史的進程，游牧民族偶然奪取政權是偏離軌道，定居民族必然誕生一個德才兼備的君主趕走野蠻人收復失地......

勒內拋棄了教條主義框架，站在游牧民族的角度重新梳理歷史。從公元前7世紀開始草原民族秉承進取和兇殘的基因，在飢餓和慾望的驅動下從未停止過對於東西方文明世界的衝擊。衝擊不但持續而且有力，有時候直接建立歷史上（至今也沒有）無人企及的蒙古汗國統治從多瑙河到遠東的所有區域，有時候間接瓦解東羅馬拜占庭蔓延千年的統治基礎（雖然致命一擊來自奧斯曼土耳其）推動基督世界的恐慌到了極點。

沿著勒內的框架得出一個極富啟示性的觀點：不受主流重視的邊緣力量往往終結主流趨勢。成長於只有幾個兄弟而失去部落領導權的蒙古家庭的成吉思汗最後統一歐亞，拜占庭帝國邊緣誕生的一個小小的奧斯曼異密國日後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穆斯林政權，一個非主流突厥貴族出身的帖木兒終結蒙古汗國再次橫掃歐亞差點重建成吉思汗的偉業。沒有觀察甚至視而不見導致邊緣力量集聚到臨界點突然爆髮帶來的衝擊難以承受，原有體系將被摧毀無法修復，因此歷史不會爬行只會跳躍，這個邏輯在其他研究領域也被揭示，例如科斯提出的中國二元改革路徑（農業和私營企業的自由發展推動變革，國企卻持續收縮），KK研究的經濟組織進化論，熊彼特提出的破壞性創新等等。

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的周期性博弈

歷史沿著這個邏輯演化的重要表現是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的周期性徵服與反征服。定居民族擁有龐大且有規劃的城邦和建築群，嚴密和有效的官僚公共管理體系，先進的文化和宗教等等，這些種種都在刺激著游牧民族的慾望。艱苦的游牧生活給予他們強壯的體魄和堅韌的意志，游牧民族依賴先天優勢掠奪定居者。定居者在未開化的侵略者看來和草原上的獵物並無二致，掠奪表現為屠殺和販賣人口。匈奴人突厥人消滅俘虜，到了蒙古人這裡變為恐怖的屠城。如果不投降，攻陷堡壘之後殺光所有倖存的居民，到了後期甚至屠殺投降者，屠城的時間從三天到十幾天不等。帖木兒將這種恐怖演繹到極致，規定每個士兵獵取人頭的比例搭建人頭金字塔。

從勒布的描述來看，匈奴和突厥時期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互有勝負，到了蒙古時期游牧民族的勝利幾乎是一邊倒，他們是天生的戰士。成吉思汗將紀律性植入野蠻人的行為，爆發出超越匈奴和突厥人的戰鬥力。從成吉思汗進攻女真人開始，蒙古騎兵縱橫歐亞鮮有戰敗以致於南俄草原上羅斯諸國不戰而降乞求可汗們的寬恕和保護（本人一直認為老毛子的戰鬥力被高估，斯拉夫人在日俄戰爭的表現還不如矮一個頭的日本人，俄軍強悍的部隊來自高加索車臣等地的突厥人和通古斯人後裔。），如果不是神風相助鎌倉幕府的進程大概率被改寫。

征服之後的游牧民族缺乏管理文明社會的經驗，後續發展有幾種形態：1）大部分的游牧民族旋風般獲得宗主權之後嘗到定居生活的甜頭，不勞而獲的稅收和貢品、取之不盡的美食美女等等。逐漸鬆懈意志的大汗和蘇丹們又旋風般地被趕出去；2）一部分英雄成功之後敏銳地意識到久居一地墮落不可避免，他們拒絕搬入南方固定的行宮而是選擇在南北之間繼續游牧，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執政，例如成吉思汗的一支蒙哥大汗。3）少數游牧民族通過學習先進文明實現了長期穩定的統治，例如來自興安嶺通古斯人的後裔滿族。遊俠們佔領定居城邦之後，俘虜和居民不是被殺光就是轉賣，因為人口對於他們意義不大，供養人口還增加給養負擔。定居點的城鎮被夷為平地變為蠻荒草原，他們又可以繼續游牧生活，中亞阿拉伯一些地區文明倒退至今無法恢復。直到大清滿族才順應時代將興安嶺莽莽叢林蕩平為田野種上糧食。

歷史上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的關係是不穩定的，彼此之間力量對比決定從屬關係。當定居民族強大時，游牧民族甘當僱傭軍服務宗主國；當定居民族軟弱時，游牧民族立即倒戈侵略。類似羅馬帝國強盛時期的日耳曼法蘭克部落以死效忠，當羅馬分裂之後十字軍是第一批洗劫君士坦丁堡的武裝集團。唐太宗降服東突厥頡利可汗的兄弟阿史那社爾，這位突厥首領甘為先鋒替大唐戎馬一生，老將軍最後以身殉葬在另外一個世界護駕李世民。

游牧民族的巔峰狀態是成吉思汗子孫們的數個蒙古汗國跨越歐亞，這個時代最大的歷史貢獻是絲綢之路第一次有了系統性的安全保障，人們在其中穿越和交易風險大大降低。全世界的貿易額迅速上升，知識文化自由傳播，開放經濟之中馬可波羅為代表的歐洲冒險家奠定了西方世界興起的基礎。

模式運行的邏輯

支撐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之間周期性徵服和反征服的邏輯是游牧民族掌握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決定因素。成吉思汗第一次統一蒙古草原將紀律性強行植入野蠻人的行為，之後數百年蒙古騎兵再無敵手（本書所著幾乎沒有失敗的戰例），偶然幾次不戰而退因為成吉思汗去世幾個兒子回去爭奪王位，這個原因甚至將拜占庭的滅亡推遲了五十年，最後由奧斯曼蘇丹默罕默德二世在東羅馬帝國的喉嚨插上最後一刀。

身體和意志。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或者女真人滿族人，無一不是身材矮小且異常強壯，蒙古英雄忽圖剌汗手掌強如熊爪，能夠將人像折箭一樣掰斷。風沙瀰漫和嚴寒酷暑的環境鑄就生存下來的民族強悍無比，不能生存的民族早已被淘汰。冬季和夏季之間的游牧遷移耗費數月跨越數百公里，沒有堅韌意志力難以支撐。成吉思汗的蒙古騎兵馳騁千里不需要大量補給，馬鞍上的肉類解決軍需。

戰術。首先，騎兵是遊俠們最重要的兵種，快速和奔跑持久的良種馬是砸爛定居者步兵方陣的重鎚。然後，靈活機動的戰術令對手們難以應付，遊俠們經常突然出現在敵陣前一頓箭雨之後迅速消失，如果對手被牽制順著馬蹄深入戈壁深處的包圍圈，最後的結果不是戰死就是餓死，這些例子在兩漢和唐宋的戰史中比比皆是。最後，屠城製造恐怖氣氛提醒對手不戰而降。中國人的國史涉及元代不多，描述元軍戰況更少。清軍入關之後僅有的一次屠城「揚州十日」被過分渲染。勒內筆下千年游牧作戰，屠城幾乎是戰爭的標準動作，蒙古騎兵一直殺到手軟。突厥人帖木兒在一次戰後驅趕戰象踩死了1500名戰俘和居民。

弓箭術。這是冷兵器時代遊俠們取得勝利的最重要武器。高速靈活的騎兵能夠在200-400碼的距離準確命中獵物和敵人，一排接著一排的箭雨迅速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這種高強度的精確訓練從英雄們從小時候就開始了，從某種意義上講弓弩開啟了冷兵器2.0時代，非但草原的游牧民族們證明了這一點，1415年英國亨利五世率領獵人和農民們組成的長弓手擊潰了數倍於己的法國重裝騎兵，奠定了弓弩的戰略地位。

推動戰爭勝負的是技術，火炮終結了弓弩。英法阿金庫爾戰役之後的短短40年，奧斯曼蘇丹在歐洲工匠的幫助下製造了當時全球口徑最大的火炮，雖然偶爾炸膛，最終轟開了君士坦丁堡的高牆古堡，歷史從此告別了冷兵器進入火炮時代。1552年莫斯科公國的伊凡雷帝帶著火炮終結了喀山汗國，俄國人和蒙古人的力量對比發生歷史性逆轉。17世紀康熙帝在耶穌傳教士的幫助下裝備長槍火炮將葛爾丹領導的蒙古後裔徹底趕出了中國（從這個邏輯出發，面對八國聯軍和日本海軍，大清陸海兩軍的裝備肯定不次於對手）。

關於中國

站在游牧民族的角度重新梳理國史，呈現的是不同於漢族等定居民族書寫的畫面。主線是游牧民族逐步滲透、佔領和統治漢族帝國，最終被中華文明同化的過程。這個歷史的前半程類似當下歐美與穆斯林文明的衝突，本人認為最終的結果是落後民族大概率被先進文明同化。

時間跨度：從公元前300年趙武靈王抵禦匈奴到1921年辛亥革命推翻大清滿族。時間分割為三個階段：前元代、元代、後元代。縱向看國史：匈奴突厥通古斯人逐漸滲透到中華腹地，蒙古人首次實現異族統治漢族，明清兩朝將蒙古後裔驅逐出中國。橫向看成吉思汗及其兒子們建立的三個汗國，察合台家族的察合台汗國統治中亞、忽必烈家族的元朝統治東亞、旭烈兀家族的波斯汗國統治波斯及部分南亞地區、拔都家族的金帳汗國統治西亞和部分歐洲地區。我們引以為傲的中華文明在那個時期只是蒙古騎兵巡視領土的1/4。

前元代，漢族和游牧民族的戰爭互有勝負，總體趨勢是游牧民族逐步滲透掌握主動權。戰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秦王築長城逐匈奴，漢武帝控制絲綢之路降南匈奴，東漢班超以夷制夷再次勝出。出逃的北匈奴數百年後誕生了橫掃歐洲的「上帝之鞭」阿提拉。

漢室崩三國戰開啟南北朝時代，游牧民族首次在中原腹地獲得統治權。殘餘的北匈奴殺回中原建立前趙和後趙。後趙的勇士苻堅立國號為前秦統一了北方。更進取的拓跋突厥人在山西大同建立北魏取而代之，引入佛教開創均田制。

北望蒙古高原柔然人之後崛起突厥人，西突厥擊新疆，東突厥吞蒙古侵隋。東漢滅亡600百年後一代明君唐太宗威加海內，蠻族尊其為「天可汗」。大唐確立了漢族統治的巔峰狀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後游牧民族捲土重來，內憂外患，300年後唐卒。

契丹人在遼河口崛起，扶持傀儡漢族政權後晉，石敬瑭割讓幽燕十六州（含北京），中華帝國第一次出現明顯裂痕，300年後游牧民族最終征服漢族，堪比奧斯曼人吞併拜占庭。整個宋史是一部被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節節逼退的歷史，忽必烈的蒙古海軍目睹陸秀夫領著小皇帝和十萬軍民投海自盡，至此漢族人統治的華夏帝國餘輝收盡。

元代，除了馬可波羅為人所知，對於文明並未太多貢獻。忽必烈的子孫們荒淫無度完全喪失了呼嘯草原的體魄和勇氣，短短97年元史落幕。

後元代，蒙古後裔且戰且退，最終被同化的滿族人逐出中華。永樂帝是明第三位皇帝也是最後一位有作為的皇帝，如果帖木兒沒有病逝，一場堪比唐太宗和東西突厥的歷史大戰將再次重現。可惜歷史沒有如果，永樂帝無能的後人們被蒙古殘餘重挫於土木堡，明英宗被俘留下千古屈辱。勒內的觀點和本人一致，腐朽的明朝從內部垮掉，吳三桂打開山海關大門，女真族的後人們從興安嶺的密林再次蜂擁南下。只是這一次，游牧民族順歷史而動，幾位有賢德的大清帝王積極擁抱先進文明主動被同化，但是他們依然延續大明閉關鎖國之策，隔絕了歐洲飛速發展的商業文明和軍事技術，最終被敲開國門迎來了漢族人再次翻身的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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