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是什麼樣的體驗
星期六的下午,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四個小時,一覺醒來,天都黑了。我沒有起床,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窗外的路燈透過窗帘的縫隙折射進來,我忽然生出一種穿越時光的恍惚感。
跟白天相比,我更喜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因為黑能遮蓋住很多我不願意去面對的事情,也能讓我短暫地看不到窗外的世界。
姑姑有一個大女兒,我叫她表姐。小時候生病發燒燒壞了腦子,成了精神病。可以這樣說,我是由精神病患者一手帶大的,好像我沒有被帶成一個小精神病應該是老天特別照顧了。小時候的記憶實際上挺模糊的,隱隱約約記了很多年的場景是姑姑出門去工作了,表姐把我放在椅子上,有隔壁的小孩子來打我,表姐就會發瘋了似的去追隔壁小孩,一定要打到他們哭才放手。儘管,她跑去追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哭呢!姐姐把那些小孩揍哭了之後,就會回來給我泡奶粉喝,那味道很淡很淡,一定只有兩勺奶粉,十勺的水。
表姐小時候對我很好,因為她把我當家裡人,對欺負我的小孩就會往死里打,瘋起來誰都攔不住。後來就再也沒有小孩來欺負我,因為都怕我表姐。
上學之後,我才第一次有了精神病患者的概念。我從來不說家裡有個表姐,初中的時候有一回我跟同學在街上玩,姑姑帶著表姐上街買東西。姑姑很大聲地喊我,我對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喊了,就跟同學繞道走了。回家之後,姑姑沒有說任何責備我的話,她只說我們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羞愧是什麼感覺。
後來我在每一次姑姑責備我的時候,都會拚命忍住要跟她說狠話跟她吵架的衝動,因為我始終記得我曾經對她有愧。也是從那一天之後,我會把親近的同學帶到家裡做客,也不在意她們看錶姐的眼光。很幸運的是,我為數不多的好友,對我知根知底,卻也從來不曾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和我的家人。
姑姑在鄰居的勸說下,給表姐找了一戶人家,也不是智商完全正常的人,但至少生活能夠自理。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對這種事情並沒有自己的什麼想法,一直到後來表姐懷孕生下孩子,我才在親戚的言語中聽出了嘲笑和看熱鬧的情緒。
我對姑姑說為什麼要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已經有一個精神病了,難道要一代一代把悲哀延續嗎?姑姑的眼淚立刻流了下來,她說「等我們老了,誰來照顧你姐姐呢?你願意嗎?我只想想有個希望,希望她老了以後有人能夠養她。萬一這個孩子能夠正常呢,那她老了也能有個依靠。」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忽然在十四歲的年紀里懂得了悲哀二字。
大概是對現有的人生實在太無可奈何了,對命運的薄待只剩下逆來順受的選擇了,所以人才會把希望寄托在「萬一」上。可是哪有那麼多萬一呢,我從來都相信這世上人各有命,擁有多的人得到的會更多。
在侄子出生之前表姐對我是真的很好,但是侄子出生之後,表姐便只對侄子一個人好。任何威脅到她兒子的人,她都會惡語相向,甚至會動手。像表姐這樣的精神病患者在我眼裡是這世上最善良和真誠的人。他們不會主動去攻擊別人,也聽不懂別人的嘲笑和侮辱。他們的世界比起我們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要純凈和專一,至少他們對你好,你不必懷疑他們的真心。表姐曾經對我的好是真的,現在對她孩子的好更是赤誠。
我想應該是從我的十五歲開始,我對神經病患者有了一種害怕的心態,在這之前,我並不懼怕神經病患者,因為表姐從來不會攻擊我,只會一味地對我好。以前我是家裡最小的小孩,現在侄子是家裡最小的,但是姑姑依然對我是最好的。表姐說他的兒子應該要得到最好的照顧和疼愛,所有擋在她兒子面前的都是壞人,所以我就成了她的眼中釘。
那天家裡沒有一個大人,我在自己房間睡午覺沒有關門,表姐走進來,把門反鎖了,舉著凳子就往我身上砸,我被活活疼醒,背上的血一直止不住地流。我睡得迷迷糊糊也根本沒有力氣反抗,表姐一邊打我一邊說著「都是你這個野種,打死你,就沒人搶我兒子的東西了。」
自那以後,我便養成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房間里就一定關門鎖門的習慣,在空曠的空間里我也絕對不會睡過去。
說起來可笑,我見過以回報為付出條件的心智正常的父母,倒還不如一個精神病母親的心來得純凈。
年紀小的時候不懂,我也慢慢變得會欺負表姐,說不來是為了自保還是其他原因。我曾經為了一塊菠蘿跟表姐大打出手。家裡大人不在,我看到桌子上還有一塊菠蘿,就自然地拿起來吃,表姐作勢就要過來奪,她說那是給她兒子留的。我一開始還存了玩鬧的心,後來越說越生氣,我一把把菠蘿摔在地上,借著身高的優勢按住她的脖子說你吃啊,你撿起來吃啊。最後當然是被揍的很慘。
很多年以後,我每每想起這件事,便覺得那怎麼可能是我,我怎麼會做出這樣討人厭的事情。但事實是我的確做了。
性格開始轉變應該是在大學時期。因為很多原因,我選擇了離家裡很遠很遠的西北城市,那四年是我二十年人生里最快樂的時光。看過了一些書,認識了一些人,也慢慢懂得了慈悲的意義。如果說我羨慕其他人的成績優異、身材窈窕、臉蛋漂亮,那在精神病患者的世界裡,她會不會只是很簡單地想要一個正常的心智,只是為了擺脫嘲弄。
我心裡依然時常會想起不懂事的時候對錶姐做過的錯事,所以在我成人懂事之後,在城市街頭,我看到有精神病患者都會對他們付出更多的耐心和禮貌去幫助。他們的世界遠沒有正常人的世界複雜,你對他們善良,他們也會對你和善。
人同此心。我只是希望今日我在這裡幫了他們,在另一個地點,他人也能以同樣的心幫助我表姐,對她少一些白眼和鄙視。我們有清楚的邏輯能夠對我們遇到的不公平待遇表達出憤憤不平,而她的人生——有苦難言!我想她唯一的幸運就是沒有因殘缺而被捨棄。
神經病者思維廣,智障兒童歡樂多。這是被用來說笑時的一條段子。但是有多少人願意想要那樣的歡樂。我想更多的人寧願背負著房貸車貸生活的壓力苟且的活著,也不願意跟精神病患者去交換一下人生。畢竟我們掛著正常人的名號,也能享有正常人的待遇,至少還能想像一下詩和遠方。
精神病患者的媽媽告訴他們的只有生活里的苟且。
這篇文章我幾度停筆寫不下去,只是覺得太難過了,也太悲哀了。我只想盡我所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精神病患者不僅僅只有瘋狂和無知,他們也擁有真誠和悲憫。沒有人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命運,但至少身為正常人的你能夠自由地選擇人生,而他們不可以。
所以如果你們遇到了沒有攻擊性的他們,不要輕易扔去白眼與嘲笑。他們擁有的實在太少,多的是鄙夷。沒有誰比誰活的容易,又何必去輕視比你更加辛苦的人,這種優越感生出,不怕良心不安嗎?
我經常被數落沒出息,因為在別人都在比較誰賺的錢更多,誰買的裙子更貴的時候,我會轉過頭去看看那些一無所有的人。與他們相比,我覺得我的人生縱使平凡,心內也是知足的。眼光往高處看並沒有錯,但是多想想比你辛苦的人,多得一種慈悲,也是一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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