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苑 |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麥克尤恩的虛構世界融合了德·基里科的城市畫面荒涼迷夢般的特質和巴爾蒂斯油畫中奇異的情慾色彩。文字的溝壑中時有卧虎潛藏,詭異之事就那麼若無其事,那麼沉著地走出來。
——《紐約時報》
那還是在2007年的時候,一部叫做《贖罪》的影片大熱,中國人在記住片中凱拉奈·特莉性感身姿的同時,也順帶記住了原著作者伊恩·麥克尤恩的名字,隨後他的作品如潮水一般湧入中國,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余華感慨說:「中國的文學界和讀者們以奇怪的沉默迎接了這位文學巨人,我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也許麥克尤恩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讓中國讀者了解他。」余華很不解,這麼好的文字,怎麼就沒人欣賞?
余華的疑問其實完全可以理解,麥克尤恩之所以在中國被沉默以待,關鍵還是在於題材的禁忌。就拿這本《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來說,八個短篇,八個故事,既熟悉又陌生。
說熟悉,因為寫的是青春題材,而青春本身的記憶可以是多姿多彩的,我們熟稔《麥田裡的守望者》式的叛逆,憧憬《情書》里的唯美愛情,青春,往往讓我們陶醉其中,歌頌且嚮往,畢竟誰沒年輕過呢?
可伊恩·麥克尤恩筆下的青春和我們已知的完全迥異,涉及變裝、戀童、溺殺等等,哪一個不是禁忌題材?又有哪一個可以拿到明面上大張旗鼓的討論?
面對這些東西,中國的讀者和文學界有些不知所措了。這些東西一下顛覆了往昔的禁忌,過去的評價體系和標準全然無用武之地。
記得在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還沒有大舉進入中國之前,我在一本權威的外國文學刊物上見到過,某位大名鼎鼎的教授言之鑿鑿,大意是這樣的:伊恩?麥克尤恩寫的很好,但是他的作品都是有悖於社會倫理道德的,是糟粕的,所以我們一定不會引進翻譯的。
當時天真的我就信了,只是兩年後我就在路旁的書店裡看到了碼的整整齊齊的伊恩作品集,當時一下傻眼了,除此之外也就沒什麼了。
其實仔細想想也能理解,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不語禁忌倫理。三綱五常自有聖人言,在小說里寫這些個東西有傷風化的東西,實在是文學棄徒,名教罪人。畢竟中國的文學傳統沒有這麼開放,寫個稍微三俗一些的作品都不敢用真名,否則當年的蘭陵笑笑生何必起這麼個化名呢?
就世界範圍看,似乎沾染上禁忌題材或者說擦點色情的邊,作品總是容易吸引眼球然後大賣。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等等,都是先有爭議,然後才傳世的作品。
當年這些書被禁,甚至堆起來當眾焚燒。可是你如果真的認真去讀這些作品,你就回去發現,其實這些東西的形式不過是個噱頭或者外殼罷了,它們真正的內核是思想的,哲學的,更是純文學中嚴肅而深刻的形而上探討。
可是中國作家顯然只學到了毛皮,我們學會了博人眼球、學會了炒作宣傳、學會了在作品中寬衣解帶、賣弄風情,可是唯獨沒有學會真正的創作精神。說得不客氣一點,近幾十年來的中國文學創作,很大程度上都是對於西方文學的拙劣模仿,毫無創新意識的文化垃圾充斥當代文壇。
每年各大文學獎項的評比,看起來更像一出出滑稽的鬧劇。我們談論「身體寫作」、「液體寫作」甚至「下半身寫作」,然後我們一扭頭髮現,一大群裝腔作勢的作家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寫作。
扯遠了,接著說麥克尤恩的這本書。《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想表達的是什麼?八個短篇,圍繞著青春、性、躁動的情緒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當然了,說這些亂七八糟不是貶低麥克尤恩,而是出於對他文筆的一種驚嘆。
那些凌亂瑣碎的場景,在麥克尤恩的巧妙編織下,故事自然而然地走向它該發生的結局,猶如植物的自然生長,這種駕馭文字的老到,可是和當年年輕的麥克尤恩不太相符。
對於這種能力,余華稱之為「鋒利的刀片」我以為並不算過。麥克尤恩的敘述沒有道德地褒貶,只是冷靜地剋制,那種雲淡風輕地描述,即使是殘忍的場景也變得有詩意。
在《蝴蝶》里,麥克尤恩寫到「我輕輕地把她抱起,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運河中……」,把一個變態戀童殺人犯棄屍的舉動用這麼舒緩的筆調來寫,隱然有詩意萌動其中,簡直讓人恨不起來。《蝴蝶》這個短篇讓人充滿了不適感,在這裡,麥克尤恩玩了一種敘述上的詭計。
第一人稱「我」的使用,使讀者產生代入感,最後在心理上對犯罪者產生認同感,這種高明的敘述技巧自從《郵差總摁兩次門鈴》之後已經很普遍了,只是麥克尤恩這一手玩得實在精熟。讀完伊恩的文字,心上猶如被刀片的刀鋒划過,傷口久久不能癒合。
同名的短篇《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讀起來並沒有太大震撼,《立體幾何》中最後諷刺性的結尾,《偽裝》中的變態變裝癖都值得回味,《夏日裡的最後一天》則依稀有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子,《與櫥中人的對話》讀來則格外惆悵不已。
《家庭製造》中疑似有悖人倫的場景,卻寫出了一種能讓人發笑的童趣,笑過之後又辛酸的讓人想哭。《舞台上的柯爾克》是我最無感的一篇,很多人試圖從中解讀出種種深刻的東西,卻很有穿鑿附會之嫌。
有人說看起來這本書的封面和題目是小清新,內容都是重口味的髒亂差,雖有一定道理可明顯失之偏頗,不必理會。懷著獵奇心態去看大可不必,因為這本書里既沒有讓人血脈噴張的撩人場面,也沒有被翻紅浪的噴血鏡頭,有的只是不經意間的悵然和舉重若輕的文字。
麥克尤恩在文本中布下了雙重的羅網,試圖撥撩起讀者的閱讀慾望,然後又一再顛覆他們的慣常認知。他給人以希望,也給人以絕望。極端殘忍的同時又讓人恨不起來,每每于山窮水盡之際又路轉峰迴。
可能毛尖的看法更精準獨到:「看完這八個短篇,最大的感受是,青春,與其說是一種題材,不如說是一種體裁。在這個體裁里,誘姦顯出了天真,亂倫包藏了歡樂,殺人展示了才華,性愛混合了幽默。所以,麥克尤恩的虛構世界,怪力亂神的一面解釋了斯蒂芬金的恐怖,卧虎藏龍的腔調卻是對亨利·米勒的調戲,其中,我們也能一目了然地追蹤出他的二十歲讀物,包括一個自卑的卡夫卡,一個希區柯克狀態的弗洛伊德,以及一個溫柔甜蜜頹喪而又變態的托馬斯曼。」真是一針見血的評論。
不論如何,麥克尤恩妖異細膩的作品,都是每一個文學愛好者不應該錯過的私房菜。
(說幾句題外話,自從《床第之間》後,伊恩·麥克尤恩的創作精力就全面轉向長篇了,那些作品非常優秀,可我總是渴望讀到伊恩更多的短篇。希望在他未來可以多寫幾部短篇,早點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每年都提名,看著真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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