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

1.

在我轉身往外走的那一刻警報聲剛好響了起來,趕在關門前跑上地鐵的人們因為慣性撞在我的肩上,使我不時得在艱難地行進中往後踉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個男生慌忙地跟我道歉。

「沒事。」我露出禮貌性的微笑,正要繼續往外走,那個人卻沒有作罷的意思。

「真的沒有事嗎?」他的手輕輕拽住我,使得我已經前傾的身體因為阻力停在了原地。

於是我強壓著性子又說了一次,「沒事。」

——沒事,只剩下幾步路了,來得及。

我走到門前的時候警報聲已經像是垂死掙扎一般,我突然感覺到有人再一次拽住了我的手臂,緊接著,我聽到一個女生的聲音。

「啊!等一下!」

地鐵門在我面前嘩啦一聲合上。

算是總算把我困在了這個空間。

「啊啊!果然是你!我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了還在想怎麼道歉呢……哇好久不見!上次見還是……七年前吧!」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地鐵上一些人因為她的聲音好奇地看過來,我笑著對她說:「是啊!那個時候還是穿著校服呢。你比那個時候更漂亮了呀!「

我看著她的臉,覺得自己要吐了。

2.

「你是豬吧。」

她笑著看著我,她的朋友在站她旁邊跟我說道:「豬的話怎麼能跟人一起吃啊,去那邊蹲著吃。「

「好。「於是我在籃球場上男生的側目和路過的女生的小聲議論中,拿著飯盒走到了旁邊。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也太好玩了吧。」她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笑得像是要喘不過氣一樣,她的朋友一邊捂著肚子興奮又不屑地看著我,「你怎麼這麼聽話啊?」

那是反問句。

「因為我們是朋友。」

但我卻回答了。

她們的笑聲停住了,她看了旁邊的女生一眼,那個女生心領神會地走到了我的身後,一腳踹向了我的小腿。

我跪在滿地的菜飯上,聽到她冷冷地說:「現在畜生也會講話了啊。」

3.

「沒有啦沒有啦。」她笑得很開心,隨即又像撒嬌一般地不滿地說,「但是你竟然這麼多年都不跟我聯繫啊!號碼換了也不告訴我!我很想你啊!」

「手機丟了後之前的號碼就找不回來了。「我一邊做出抱歉的手勢一邊笑著看著她,「我也想你。」

「你的妝化得真好看啊。」她親昵地挽住我的手臂。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她接觸到我的瞬間僵硬了起來,為了掩蓋,我從她的胳膊間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指眼角無奈地笑著,「別人畫眼線靠技術,我畫眼線是靠運氣。」

「我昨天看到一種眼線畫法說是又好畫又自然,我教你呀!」

時隔七年的見面不是以「最近怎麼樣」之類的話開頭,而是像是我們七年前說著「我昨天發現一家超可愛的店放學一起去吧」一樣,她語氣的熟稔像是我們是昨天還在聊天的閨蜜。

但我想起來的是她說另一句話的樣子。

4.

「打人不會嗎?要我教你嗎?」

我感覺到自己的頭髮幾乎要被她連著頭皮拔下,但我還沒有來得及因為疼痛將五官皺起來,她另一隻手甩在我的臉上。

「還是說你想代替她?」

我的臉當時可能腫了起來,以至於我的記憶在那之後,像是被糊了口香糖的攝像頭拍出來的。

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畫面,比如說枯黃色的草地上的一灘血水裡有一塊白色的牙齒,

比如說踢向倒在地上的楊夏後,我的球鞋上的一道溝壑般的褶皺,

比如說她抓住我的褲腿時鑲滿了泥土和血的指甲,

但我想不起來當時楊夏的樣子了。

「其實我之前想聯繫你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我突然一陣不適,也許是因為她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和之前熟稔的語氣太不協調,也許是因為她突然間變得溫柔又羞澀的氣息,我心裡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接著說了下去:「你聽說了嗎……陳源要結婚了。我想再去看他一眼,就遠遠的,就一眼……你能陪我嗎。」

陳源是,八年前我們害死的女生的戀人。

5.

其實趙曼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陳源的。

她與陳源之間的交集實在太過稀疏,雖然這並不影響她單方面擁有許多與陳源的記憶,比如說僅僅是他在便利店裡低著頭對她說的一句「借過」,在她的日記里,就能夠有十幾種版本。

而她以前,其實和楊夏是親密無間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她在楊夏的包里,看見了那天陳源在便利店買的包紮著緞帶的禮品盒。

從那之後,更多的,縱橫交錯的,鋪滿在她整個少女時期的

——幾乎全都是自己對楊夏的想要千刀萬剮。

她以前不是一個擅長惡毒的姑娘的,她第一次無意識地在紙上寫出了楊夏去死時,連耳朵都紅到發燙。

後來,她開始寫下越來越多,寫著楊夏名字的紙被她用筆戳得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洞,然後再折起來,用刀割成碎片。

但是事情的崩壞是從那個時候才真正開始的。

她在去吃飯的路上看到了校門口的楊夏和陳源,楊夏甜膩地笑著,男生一臉無奈卻又將她拉得離自己近了一些,防止她被人群撞到。

然後趙曼回到了空無一人的教室,走到了楊夏的座位旁邊,拎起她的書包扔到了窗外的池塘。

6.

地鐵忽然駛向地上,光線在一瞬間湧進整個車廂,遠處的山和近處的路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視野里。

「你還是……忘不掉他嗎。」我猶豫了一下,最終問了明知故問的問題。

奇怪的是,在她說出來後,我又突然覺得不再那麼厭惡她,我突然感覺到她又變回那個肩膀顫抖著問我怎麼辦的小女生,而我同樣顫抖著抱著她,跟她瑟縮在狹窄的樓梯里。

我以為看見她只會讓我再度陷入那種恐懼,但當我知道她在比我更深的深淵中,我所處的黑暗反倒顯出一絲光亮。

「對不起。」她這樣回答我。

她並不是在跟我說對不起,我知道,她說對不起是因為她自己心裡明白,她不配再喜歡陳源。

但我承認我在那個時候心軟了,她曾經對我的嘲笑辱罵打壓逼迫在那個時候被我暫時忘掉了,我想到她在少管所透過不透音的窗戶,用口型跟我說對不起的樣子。

「什麼時候,我陪你去。」

我看向窗外,陽光下那些灰塵緩慢地漂浮著。

7.

趙曼看著那些粉末在杯子里紛紛揚揚地旋轉著,從白色漸漸化為無色,她把杯子的蓋子蓋上,將杯口的角度調整到剛剛的位置,最後用手指輕輕抹去那些落在了桌面上的粉末。

然後她下樓,從教學樓的後面繞進洗手間,洗了一下手,出洗手間看到朋友的時候,才將手上的水漬甩去。

「怎麼那麼慢啦你。」

「這叫持久好吧。」趙曼笑嘻嘻地佯裝要把手上是水抹在同伴身上,對方馬上邊笑邊尖叫著跑開。

十七歲。夏天。操場。陽光。

籃球砸在地面上的響聲,女孩子清脆的笑聲。

梧桐樹變成墨綠和金色交錯的巨浪。

趙曼眯著眼睛看著坐在籃球場邊上的楊夏,想像她喝下瀉藥的樣子,想像液體流進她的喉嚨,想像她皺眉,想像她腸胃翻湧。

「你今天這麼開心啊。」

「是啊,因為天氣很好嘛。」

8.

趙曼沒有想到楊夏會暈過去,起先她看到楊夏臉色發白不斷翻白眼的樣子幾乎要笑出聲來,但是狀況不在她的控制範圍內,楊夏開始一邊抽搐一邊往後倒,緊接著一聲巨響,楊夏連帶著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她躲在迅速圍過來的一群人外臉色發白,她只是想看楊夏出醜而已,或者再惡毒一些,想讓她痛苦,但是她從來不會想要真的鬧出事故。

但是趙曼的內疚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人群的中間陳源走過去將楊夏抱了起來。

他指節分明的手環住楊夏的肩膀和小腿,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他的眼睛望向她,他如墨色的瞳孔映出楊夏慘白卻依舊惹人憐惜的面容。

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一直到人群最後散去,趙曼的手依舊攥得慘白,她的指甲嵌入了肉里。

隨後她冷靜了,她閉上眼深呼了一口氣,她知道,她只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她應該藉助別人的力量。

於是趙曼看上了林溏。

她擅長看人,她知道林溏會是一個相當棒的棋子。

9.

「對不起。」她對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夠分出來,這句的對不起是在對我說。

「說什麼呢。」我故意裝作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這樣做無非出於兩種心裡:要麼是我真的已經原諒她,要麼是,我想要折磨她。

但我只想到我並不打算原諒她,沒有想到這樣做,也是在把我自己引進那個泥沼。

「那件事……」她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說。

「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錯,卻讓你卷了進來……」

——閉嘴,不要再說了。

「你知道嗎,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經常半夜會驚醒覺得她還在,你知道嗎……」她越來越語無倫次,「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知道。

我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感覺到她慢慢平息下來,

就像七年前她被關進少管所,直到最後她還倔強地要跟我做無用的解釋:「我只做了那一件事,其他事情我沒有做!!」時一樣。

「我知道。」我說。

10.

只差最後一點了。

趙曼始終記得那個中午,陽光毒辣卻又將每一個操場上奔跑的生命照得閃閃發光,她和林溏一起坐在陰涼處的乒乓球台上。

她眯起眼睛看著遠處籃球場,陳源一邊用t恤擦汗,一邊笑著接過楊夏遞過去的礦泉水,她離他們很遠,但她依舊能夠看清楚從陳源墨黑髮尾滴下來的一滴汗。

然後她對林溏說:

「噯,你覺得那個男生怎麼樣?「

她看見,林溏的眼睛在那個時候亮了起來。

她眼底的光像是能夠在盛夏漫出來,她在那光里變得柔和又動人。

趙曼在陰涼處站著,她知道,在她忍受了來自林溏和她的姐妹幾個月的侮辱之後,事情走上了她想像中的正軌。

「趙曼?曼曼?「

「不好意思,我分神了。」

我露出歉意的表情,對林溏說道。

11.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也會經常夢到那個一切都像曝了光的中午。

梧桐在陽光下散發出香氣,汗水滴在地上在陽光下反光。所有的面龐都明亮乾淨,所有的肉體都鮮嫩熾熱。

在那個中午,我把自己厭惡的女生,連帶著自己深愛的男生,連帶著我自己,一起交到林溏手裡。

再又林溏,帶我們走向萬劫不復。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林溏雖面向著我,眼神卻飄忽不定。

「什麼呀,你說。」我笑著看著她。

「高一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熟。」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一絲尷尬,「那個時候我和她們都覺得你……你有點盛氣凌人,有一次中午我們看見你桌子上有個盒子,就想整整你。「

這跟她做的其他事情比起來算得上什麼,我在心裡忍不住嘲笑到。

"那個時候你跟楊夏比較熟嘛,我們就把那個盒子放到楊夏包里了……我記得好像是一個扎著緞帶的盒子,對不起。」

地鐵在那個時候又猝然駛入地下,濃重的黑暗在一瞬間包裹住車廂。

「我都不記得那是什麼了。」

我笑著閉上了眼睛,恍惚間覺得自己身處的是一截飛馳的棺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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