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和春天一起回來

圖註：如你所見，雨後的盧浮宮。2017年7月攝於巴黎。

我不知道下一個春天還會不會來，在這漫無邊際的毛毛春雨里。

一大叢絲光椋鳥在紫葉李枝頭爭搶早起的蟲兒，一不經意，倏忽間鳥兒們就掠過了紫辛夷，幾片花瓣落在含笑香氣籠罩著的未曾有過的夢境之內，等待被無視這一切的人們踐踏成泥。

你看，不被觀測的春天，還是春天么？春天已經失去了坍縮成春天的機會，緩緩發散在這宇宙里。

在我完全不了解的物理學裡，似乎有個理論，大概是說，量子不可以被複制，只能被剪切。有人據此推論，我們不可能複製我們的意識，只能在臨死前後轉移到備份的物質里，生成一個和我們的大腦一樣的結構、一樣的記憶和一樣的運作方式。這一觀點，構成了《攻殼機動隊》的理論基礎。

人類真的會永生么？看無數個春天？然而永生是個可怕的話題，我們幾千年來對永生的思考或許還比不上《格列佛遊記》里的無聊比喻。當然，「生命在繼續，而死亡不可避免」，西西弗斯可以是永恆的化身，我們存在這一狀態本身就是永久不會改易的，這一過程就是我們的幸福。

但是，無論永生與否，我們是不是能尋求一些更高的事兒呢？比如看看春天？

黑塞曾經說：無法達成的目標才是我的目標，迂迴曲折的路才是我想走的路。卡夫卡也藉助飢餓藝術家之口說：（之所以表演挨餓）因為我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不會招人參觀，若人顯眼，並像你，像大夥一樣，吃得飽飽的。

你看，即使我們看了春天，很可能也什麼都不會發生，倒反而更痛苦。

那，難道我們就不應該看春天了么？

托著腮的太宰治認為，生活安逸時會做出絕望的詩，生活窘迫時會不斷寫出生的喜悅。他是正確的，他是痛苦的。

認識世界者，一定是痛苦的，擁有常識者，一定是痛苦的，回望歷史者，一定是痛苦的，期望未來者，一定是痛苦的。

但是痛苦並不構成我們逃避的基礎，相反，痛苦更應該逼迫我們前行，哪怕其終點是必然的死亡。我們尋求的答案，是水底的火焰，不容易遇見，充滿悖論，充滿意外，充滿折射，然而倘若遇見，夕死可矣。

即使這答案還沒來，在這過程中，我們起碼可以念幾句詩，比如我們可以說：淮南二十四橋月，馬上時時夢見之。想得揚州醉年少，正圍紅袖寫烏絲。比如我們可以說：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比如我們可以說：The tragedy of old age is not that one is old, but that one is young。

如果我們能更進一步，我們甚至可以像三島由紀夫一樣說，所謂藝術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個時代所有的美好事物的燔祭。我們也可以像里爾克一樣說，我們最需要的卻只是：寂寞，廣大的內心的寂寞，「走向內心」，長時期不遇一人。我們也可以像茨威格一樣說，他們生活得小心謹慎，從不拋頭露面，招搖過市。

但是，孤獨作為生活方式以外的孤芳自賞沒有意義，畢竟文明沒有真正崩塌在我們面前。即便，我說即便，即使我萬分不想這麼說，人類長期的文明終究還是在某些因素下碎裂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更應該抱有一股英雄主義。

不不，這裡的英雄不是那些靠科技靠變異的人，而是本雅明在評論波特萊爾時所提及的真正的現代性的英雄，亦即勇於從生活中抬起頭去埋葬現代性的英雄們。

尼采和加繆對此給出了一樣的答案，就是自殺。老漢嘉和日本眾作家則用行為實踐了這種反抗。

我們時代的痛苦一定需要通過自殺來完成么？

當然可以。

但是這必然不是唯一的答案——倘若一個時代的痛苦僅有一個答案，並且大家全力以赴迎上前去，又構成了一種反諷和刻奇。存在的荒誕性一定會在未來的那一刻又一次露出齜牙咧嘴的苦笑。

我們的時代的痛苦，依然還是要倚靠著我們的精神。創立量子論卻逐漸走向其反面的普朗克曾痛苦地說：一個新的科學不能通過說服它的反對者並使其理解而獲勝，它的獲勝主要由於其反對者終於死去，而熟悉她的新一代成長起來了。

在接受度這件事上，時代的精神狀況和科學一樣，遇到一代代人的努力。

等到圓月依舊，美夢成真，我們才會才會真正失望，才會忘記極端和對立，才會真正第一次在人類歷史上注意到「一隻銀色的海鷗從西天滑落」。

所以，時代的痛苦的解決一定通過對時代本身的探掘，我們應該讓應該光榮的成為光榮，讓應該偉大的成為偉大，應該正確的成為正確——直到他們不再光榮、偉大、正確，我們再去重新發現世界。我們不應該抱著希望，我們只應該去做——非如此不可。

然而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痛苦在於，總有一切事物阻撓著我們滿腹好奇看待這個世界，總有一些力量斷絕著我們滿心歡喜等待一個春天。

我將再次引用卡夫卡，「北京僅僅是一個點兒，而皇宮僅僅是一個小點兒。然而皇帝卻反而大得充滿這世界的每一層。」

皇帝不是真實的，皇帝只是一個象徵，象徵著人類可怕的慾望，這一慾望對我們於事無補，反而凝固在我們歷史的道路上，像宇宙里橫亘的史隆長城。

打破這一切，打破這一切，回到人性去，回到我們自己。我們真正的職責就是——尋找自己，不惜一切。我們要讓自己成為願意睜開眼就可以睜開眼，願意張開嘴就可以張開嘴，願意邁開腿就可以邁開腿的自由的人類，不要顧忌，不擇手段，別抱希望，繼續前行，哪怕犧牲，直到死亡。

到那時，你一定要和春天一起回來，回到人間，你不要和雪花一起回來，不要和冰河一起回來，不要和枯萎的銀杏一起，不要和冷硬的土地一起。

——你要和春天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