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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春天

1:

祖父死在這裡

父親死在這裡

我也會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1989年,3月26日,天氣晴朗。

北方的天氣依然陰冷,山海關附近仍有冰雪未消融,一位名叫查海生的青年詩人懷抱著四本書仰卧在鐵軌上,他在等待一輛火車,呼嘯而過的火車將他帶向遠方。

他是安徽人,少時成名,15歲就考入北京大學,19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工作,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寫作,留下了眾多你我耳熟能詳的詩篇,他用的筆名是「海子」,他自殺的那一年,25歲。

多年以來我都想在這春來的三月末為海子寫上一篇字,或者高歌一曲,但每次動筆都象是有一個巨大的命題橫亘在我的心頭讓我無從說起。包括他的一生,他的詩歌,他的境界,他的愛情與朋友。25年的春秋,詩歌貫穿了他幾乎一生,但是他活的不夠詩意。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異常精彩的年代。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後期,氣功熱、尋根文學、傷痕文學、詩歌、流行歌曲、愛情小說、港台文化……無不是光怪陸離令人目不暇接,這且不算,再加上崔健的搖滾以及一眾的唐朝眼鏡蛇和霹靂舞等等,讓所有的中國人在面對突然來到的生活條件改善之外,更加的尋求自我的放逐和思想上的升華。這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互相包容與影響的,很難將哪一種抽離出來祥加探討,但詩歌無疑象是其中的一個另類,它不張揚又不引人注目,象一棵倔強的嫩草在一點點的發芽與成長,而放眼中國的未來,也絕難出現象八十年代那麼眾多那麼優秀和純粹的詩人。

無數人在近些年哀號「詩歌已死」,更有甚者將海子的自殺當作詩歌死亡的一個標誌,還有人說海子以自己的死肯定了詩,海子以自己的死否定了詩。在1989年春天到來的時候,無數人在談論海子的死亡,這幾乎是那一年除了那場運動之外最大的文化事件。在無數人的過度解讀之後,我甚至要想寫一篇關於海子的帖子都不知道該堅持自己的觀點還是該參考他人的理論,所以我前面才說有「巨大的命題」。而在這麼多年之後我越發的感覺到--海子的詩被過分低估,海子的死,被過分高估並且無限上綱上線。

海子短暫的一生,其實是孤獨的一生,是悲觀的一生。

2: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有人說,這是海子流傳最廣的一首詩。

有人說,這是海子詩歌中,最溫暖的一首。

還有些不懂詩歌的人說,這是海子寫的最好的一首。

這首詩算不得他的最好,可能確實是流傳最廣,但無論如何,這不是最「溫暖」的一首。我從其中讀出的只有兩個字:

絕望。

海子寫下這首詩到自殺,只距離兩個半月。

之所以我說這首詩絕望,乃是通篇強調的其實只是「從明天起」。

明天在哪裡?海子顯然不知道。

他與顧城以及眾多詩人同屬於「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那一代最純粹的人,他們遭遇了我們這個年紀所想像不到的社會巨變,這些純粹的人受到的教化來自於家庭與社會成長起來的那段只追求精神而故意忽視物質的年代,他們成長起來之後依然要背負教化賦予他們的完善與傷害。改革開放之後,瞬間精神世界的崩塌以及社會一味對物質的追求使得他們茫然失措不可自拔。而作為詩人這種特殊人群的理想者,他們選擇的姿態只能是眺望,而眺望最佳的地點,是懸崖。

而所有浪漫的幻想來不及在現實中得到修正,所以海子將一切希望寄託於「從明天起」。一切幻想只能是幻想,卻看不到它結實的摔成粉碎,所以才會有希望。而在所有人性一瞬間從體制內掙脫爬到對立面--個性化之上,人們才會發現自己的無助,如黑夜行路,甚至找不到壯膽的同伴,於是他們將一切寄托在不久的將來,或許就在天亮之後,做一個幸福的人,給每條山川和河流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也祝福所有的陌生人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我們,在塵世間獲得幸福。

脫離了幻想,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我們,

幸福了么?

3:

你來人間一趟

你要看看太陽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這首《夏天的太陽》我覺得才是海子最溫暖的一首詩,而這首詩確切的寫作時間,卻不得而知。海子去世之後,他的很多詩歌在朋友西川和駱一禾的整理下才得以發表被眾人所知。有一段野史曾說,他在二十剛出頭的時候,在某所大學進行文學演講,演講完畢之後眾多文學青年湊在一起議論文學和詩歌,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自己在讀誰的詩,有說楊牧的有說顧城的有說芒克的還有說舒婷的食指的,這時候一個姑娘站起來大聲說:我最喜歡海子的----因為這句話,她引起了海子的注意。

很俗套的,兩人迅速相愛的。

很俗套的,兩人因為家境原因,註定走不到一起。

海子是地道的農村孩子,姑娘來自大城市呼和浩特。

姑娘畢業之後要去深圳,據說那裡能掙大錢。

兩人分手之後,海子也確實看上過幾位姑娘,但姑娘對他的大多只是崇拜,而崇拜式的愛情,最是靠不住。

海子從黃土和麥田,逐漸將筆鋒觸碰到了戈壁與草原,同時海子感受到了無邊的寂寞與荒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能一起走在街上的那個姑娘,所以他只能用臆想去創造一個令他溫暖的女性: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抒情。

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

這,是我最喜歡的海子的一首詩。我甚至敢說,張楚的《姐姐》一定是受了這首詩的影響,張楚在歌曲的最後說:

哦!姐姐!我想回家

牽著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哦!姐姐!帶我回家

牽著我的手 你不用害怕

我真的希望1989年的那個初春,海子躺在冰冷的鐵軌上的時候,會想到他那並不存在的姐姐。

或許有這個希望,我才感覺海子身下的鐵軌,並不那麼冰冷。

4:

《致海子》

今夜我路過你的村莊了

長滿麥子的村莊

密密的火焰

蔓延了三尺三丈

我不曾聽著你的歌

不曾看見你的鋒芒

我知道你的墳頭面朝南方

我知道你的墳在亂葬崗上

海子

是天空中飄過的一絲雲煙么

河地里升起的惆悵

那裡的一滴水

蔓延開來

澆滅了全世界的火

數不盡有多少人,為海子寫過詩,我也寫過。

數不盡我看過又遺忘了多少寫給海子的詩,包括我自己的。

但是我記得這一首,因為這一首《致海子》一度讓我落淚。

當時看的時候我只知道作者叫羅玉鳳,後來知道她還有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叫鳳姐。

沒錯,就是你以為的那個鳳姐。

曾在多年以前,我也象你們一樣嘲笑過鳳姐,直到我看到了她寫的這首詩,順便也理解了為什麼鳳凰新聞客戶端會邀請她做簽約主筆。

海子也遭受過這樣的嘲笑。

八十年代中期,海子應邀參加一個詩人的現代詩歌座談會,期間,有人提議誰來朗誦一下自己的詩歌,毫無城府的海子站了起來朗誦了自己的長詩,結果遭到了別人的痛批。會議結束後,他跑到朋友西川的家裡痛哭失聲並且喝醉了酒,說自己一直賴以自豪的長詩在別人眼裡竟然什麼都不是。後來海子自盡後,那幾位批評者也表示十分愧疚。不過就此事看來我倒覺得批評的聲音儘管刺耳,但達不到使一個人崩潰的地步,況且文人相輕,互相批判也是常有的事。從這件事上也能看出海子感情的脆弱。

後來,就出現了很多悼念海子的文章,他的朋友西川和駱一禾也整理了他未出版的一些詩歌編纂成書而出版,從2013年開始,就在海子筆下的那個「德令哈」也舉辦了第一屆海子青年詩歌節。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海子雖然自殺,但他的精神永存他的詩歌不朽。

那到底他的精神代表著什麼呢?

很難說的清楚。

每個人對詩歌對文字對作者的理解不盡相同,海子遭受了多少吹捧同時就會遭受多少謾罵,甚至有一種說法是海子因為寫不出詩歌而自殺,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而自殺,活生生的上演了一場行為藝術,把他的詩歌推向了中國詩壇的最高殿堂。而這一切說法,我全不贊同。我能感受到的是他從詩歌里表達出的那種最原始人性的率真,或掙扎,或躑躅,也或是吶喊或是低唱。是他用自己天才的文學素養,給我們留下了至今膾炙人口的詩篇,讓我們時至今日談論起八十年代的詩歌盛宴時,能夠自豪的說:詩歌曾在中國,如此興盛過。詩人們,曾經如此純粹過。

5:

那一年的春天

山海關

離秋天還很遠

我騎著馬

跨過崇山與小溪

數遍他們屋頂的炊煙

天地相接間

生長出嫩綠色的火焰

它們離我

忽近忽遠

他們告訴我

大海如我仰望的天空這麼藍

這竟是我們生活的人世間

望著你的背影

我大聲呼喊

春風凜冽

山谷蜿蜒

終究你沒有回頭

於是我知道

你的話

已經講完

我開篇時候會以為這篇帖子會寫的很長,因為我想在開頭寫海子的出身中間寫海子的詩歌精髓,最後寫點紀念他的文字。寫到一般的時候我才發現每個人對海子的認知絕不會相同,我不想授人以柄。我甚至想借抬高海子來對現今論壇的所謂詩人進行謾罵,又覺得自己矯情。

上面這段小詩,是我在1999年寫的。我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里,讀了海子和顧城的詩,我自己住的那個卧室很大,床很小。我經常晚上拿盞檯燈放在床頭寫下一篇篇稿紙,而我床頭部分的床單以及枕套,幾乎都被墨水染成了黑色。我羨慕他們的文字,不嚮往他們的人生,我領略他們的詩意,卻不理解他們的行為。我確實是真的想問問海子,為什麼要在最美好的年紀選擇這麼決絕的方式拋棄這個人世間,我當年裝作懂得的樣子在詩的最後說「我知道你的話已經講完」。事實上,這麼多年我與之對話,他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講過。

海子寫的最後一首詩是《春天,十個海子》,海子的遺書是「我是中國政法大學教研室的,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距離自殺的一兩天之前,另有幾封遺書。

他在自殺前兩天,3月24號寫的一封信里說: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識到:是常遠和孫舸這兩個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滿了幻聽,大部分聲音都是他倆的聲音。他們大概在上個星期4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開我的心眼,我的所謂"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們造成的。還是有關朋友告訴我,我也是這樣感到的。他們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殺。今天晚上,他們對我幻聽的折磨達到頂點。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殺,都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這兩個人的刑事責任。

他在自殺前一天也就是3月25號寫給家裡的絕筆信中寫道:

爸爸、媽媽、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殺,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幹部學院常遠報仇,但首先必須學好氣功。

也是在自殺前一天,他還留了一封信給學校的領導:

從上個星期4以來,我的所有行為都是因暴徒常遠殘暴地揭開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後,他和孫舸又對我進行了一個多星期的聽幻覺折磨,直到現在仍然愈演愈烈地進行,直到他們的預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殺。這一切後果,都必須由常遠或孫舸負責。常遠:中央政法管理幹部學院;孫舸:現在武漢,其他有關人員的一切精神傷害或死亡都必須也由常遠和孫舸負責。

無可否認,海子是個天才,而天才與瘋子,只是一線之隔。海子肯定是有自殺情結,加上他的作品褒貶交加,加上他的愛情失敗事業不順,加上諸多的現實問題加上他的出身與成長過程,所有的一切到最後的那根稻草,竟然是氣功。

對,開頭我曆數八十年代的各種社會熱點現象的時候,把「氣功」藏了進去。其他的全都忽略不計的話,那讓他自殺的罪魁禍首其實就是令他精神分裂加崩潰的氣功,說白了,他練氣功練到了走火入魔,時常出現幻覺並且被這種幻覺折磨的痛不欲生,因為此,他只求一死,再加上諸多種種才使得他對這個世界再無留戀。

令人嘆息,讓人覺得不值,儘管令人難以接受,但這的確就是事實。

海子確實死了,

曾寫下過那麼優秀詩篇的海子,確實是死了,就葬在他的家鄉安徽省懷寧縣高河鎮查灣村。

每年的這個時候,全國就會有很多的年輕人來到這裡祭奠海子,都會由一個姓查的老先生帶領他們去到墓前,這位老先生就是海子的父親。老人家逢人遍說他的兒子是個天才,15歲就考進了北京大學,如果現在活著,起碼是省一級的幹部。海子的母親是標準的農村婦女,滿臉皺紋,她能流利的背誦海子的每一段詩歌,對這些詩歌,她幾乎都不明白什麼意思,但只要是兒子寫過的字,她都願意永遠銘記。海子從西藏帶回來幾塊漂亮的石頭,也被砌在他的墓前,充滿了詩意。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春天,呼嘯的火車帶走了海子天才的生命,而這輛火車,漸行漸遠。

山海關的風聲呼嘯,象是海子送給我們這些陌生人的真摯祝福,

願我們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願我們在塵世間獲得幸福。

而他,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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